“賜金放還”的旨意,如同深秋最凜冽的寒風,一夜之間刮遍了長安的每一個角落。有人扼腕嘆息,有人暗中竊喜,更多的人則是麻木的沉默。對于這座見慣了起落浮沉的帝都而言,一位詩仙的離去,或許只是茶余飯后又一樁可供咀嚼的談資。
然而,對于某些人,這道旨意卻重若千鈞。
終南山,云霧繚繞的隱秘山谷。茅屋的門被輕輕推開,裴旻走了進來,看著榻上依舊昏迷,但氣息似乎比前幾日又平穩了幾分的李白,眉頭微鎖。他手中拿著的,正是那份由朝廷使者送至谷外、由他代為轉達的明黃絹帛圣旨。
“小子,”裴旻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長安來了旨意,皇帝老兒……要你走?!?/p>
他沒有宣讀圣旨上那些冠冕堂皇又冰冷刺骨的文字,只是將那份絹帛放在了李白枕邊。
不知是那絹帛冰涼的觸感,還是裴旻話語中蘊含的信息,觸及了李白深沉的意識。他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起來,緊蹙的眉宇間流露出痛苦與掙扎之色,仿佛正與某個無形的夢魘搏斗。他右臂那布滿裂痕、黯淡無光的劍骨,竟也隨之發出了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青色光暈,明滅不定。
裴旻靜靜地看著,沒有打擾。他知道,有些關隘,必須靠自己去闖。
許久,李白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緊蹙的眉頭卻并未完全舒展,只是那無意識蜷縮的手指,微微松開了些許。他依舊沒有醒,但裴旻能感覺到,他沉寂的心神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那不再是純粹的悲慟與死寂,而是多了一絲……了悟后的冰冷與決絕。
又過了三日。
當清晨的第一縷天光透過窗欞,映照在李白蒼白的臉上時,他那雙緊閉了月余的眼眸,終于緩緩睜開。
眸中,沒有初醒的茫然,沒有重獲新生的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勘破世情的平靜,以及那平靜之下,隱藏著的、仿佛萬古寒冰般的寂寥。
他看到了枕邊那卷明黃圣旨,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早已料到。他嘗試動了一下,全身如同散了架般劇痛,尤其是右臂,那劍骨傳來的空洞與刺痛讓他幾乎無法抬起。
裴旻適時遞過一碗溫熱的藥湯。
李白沒有拒絕,靠著裴旻的攙扶,一點點將苦澀的藥汁咽下。藥力化開,滋養著干涸的經脈,帶來一絲微弱的氣力。
“感覺如何?”裴旻問道。
李白張了張嘴,喉嚨干澀沙啞,發出的聲音如同破舊風箱:“還……死不了。”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那被云霧遮掩的山谷,輕聲問,“她……真的……不在了嗎?”
盡管心中早已明了,但他還是問出了口,仿佛需要最后一遍確認,才能將那絲渺茫的奢望徹底斬斷。
裴旻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聲音低沉:“那女娃子……很決絕。她燃燒了一切,切斷了邪能連接,為你爭取了至關重要的一瞬?!?/p>
李白閉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氣,那吸入的空氣仿佛帶著冰碴,刺痛了他的肺腑。再睜開時,眼中已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堅定。
“我要回長安。”他說。
裴旻看著他,沒有問為什么,只是道:“你現在的狀態,連個普通壯漢都打不過?!?/p>
“有些事,必須去做?!崩畎椎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做一個……了斷。”
裴旻看了他半晌,最終嘆了口氣:“也罷。老夫送你一程?!?/p>
……
數日后,一個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般飛遍長安——重傷瀕死的詩仙李白,竟然回來了!而且,他奉旨,將于明日朝會,上殿辭行!
一時間,整個長安的目光再次聚焦。有人想看看這位傳奇人物如今變成了何等模樣,有人想看他如何應對這鳥盡弓藏的結局,也有人,懷著更復雜的心思。
次日,大明宮,含元殿。
百官肅立,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御座之上,玄宗李隆基端坐,臉色依舊帶著病態的蒼白,眼神卻刻意維持著帝王的威嚴,只是那目光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與疑慮始終揮之不去。高力士侍立一旁,低眉順目,如同隱藏在陰影里的毒蛇。
“宣——前翰林待詔李白,上殿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