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花樓放歌的余波,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成都的文人墨客、市井百姓乃至官場之中,漾開了層層漣漪。李白的詩句與那悲愴而堅定的歌聲,不僅振奮了人心,更將他那“愿以此身,重鑄脊梁”的形象,深深地刻入了許多人的心中。然而,身處風暴中心的李白,卻在喧囂之后,選擇了回歸寂靜。
是夜,月華如水,清輝漫灑。他沒有留在喧囂的城中驛館,而是獨自一人,攜一壺酒,幾碟簡單果肴,來到了浣花溪畔,杜甫草堂附近那片熟悉的竹林空地上。此處遠離塵囂,唯有溪聲潺潺,竹影婆娑,與天際那輪孤高的明月相伴。
他拂去一方青石上的露水,席地而坐。沒有酒杯,他便對著酒壺,仰頭飲下一口辛辣的燒春。酒液入喉,灼熱之感順著經絡蔓延,卻驅不散那彌漫在心頭、如同這秋夜寒露般的孤寂。
白日里散花樓中的萬眾矚目、群情激昂,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去。權力的滋味,眾星捧月的感覺,他并非不諳世事,自然能體會到其中令人沉醉之處。但他更清楚,那一切如同鏡花水月,其根基,是這破碎的山河,是無數人的犧牲與期盼。
他放下酒壺,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看到那片烽火連天的大地。
“高三十五……”他低聲喚著高適的排行,眼前浮現出那位老友在睢陽城頭嘶啞指揮、在江淮之地勉力支撐的身影?!澳愦丝蹋欠褚苍趯υ聭n思,為糧餉、為兵員、為那些觀望的節度使而焦頭爛額?”他仿佛能聽到高適那帶著無奈與憤懣的嘆息。這位摯友,選擇了與他不同的道路,堅守在最為艱難的前線,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李白感同身受。
他又望向東方,那是荊襄、江淮的方向。
“張彪校尉,燕十三兄弟,陳碩真女俠……你們可還安好?”他仿佛能看到“抗胡盟”的營火在夜色中閃爍,看到張彪整肅軍紀的嚴肅,聽到燕十三粗豪卻堅定的戰吼,感受到陳碩真處理繁雜事務的細致與堅韌。他們將性命與信任托付于他,而他,卻即將帶領最核心的力量,去進行一場更為冒險的遠征。這份托付,重于千鈞。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近處,那在月光下更顯凄清的杜甫草堂。
“子美……”這一聲呼喚,帶著最深沉的痛惜與無力。他想起了草堂內家徒四壁的景象,想起了楊氏與孩子們的憔悴,想起了杜母那冰涼而滿是牽掛的手。這位以詩歌承載了整個時代苦難的摯友,自身卻在這亂世中掙扎求存,筆下的血淚,字字皆是自己與蒼生的切膚之痛?!澳愕脑?,便是這時代的史冊,你的苦,亦是我的苦……”
思緒再轉,一個明媚而帶著異域風情的身影,如同驚鴻,掠過心間。
阿依娜……
那個狼衛出身,卻最終為守護文明火種而凋零的女子。她的歌聲,她的倔強,她最后望向他的、復雜難言的眼神……那份遺憾與愧疚,如同細密的針,在月明人靜之時,悄然刺痛他的心。
還有南霽云、雷萬春……那些永遠留在睢陽城頭的袍澤……
知己零落,天涯相隔。
或死于王事,或困于貧病,或苦戰于前線。
唯有他,李白,于此月下,看似超然,實則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犧牲與未竟之志,獨飲這一壺寂寞。
一股巨大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這孤獨,并非源于無人理解,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太清楚肩上的重量,太明白每一條生命的價值,太懂得每一份情誼的珍貴。
他再次舉起酒壺,卻沒有再飲,而是將壺中清冽的酒液,緩緩傾灑在身前的土地上。
一敬睢陽英魂。
二敬天涯知己。
三敬……這多災多難,卻依舊值得為之奮戰的天下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