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的繁華與暗流,并未讓李白過多沉溺。他深知此行重任在身,那“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的絲竹之聲,終究只是背景。安頓好“青蓮營”并初步了解城內(nèi)外局勢后,他記起一事,心中那份對故友的牽掛便再也無法按捺。依據(jù)離睢陽前杜甫含糊提及的意向和入蜀后打探到的零星消息,他帶著兩名親隨,出了成都西門,往那浣花溪畔尋去。
與城內(nèi)的喧囂截然不同,越往西行,人煙越是稀少,景致也越發(fā)清幽。浣花溪水在此處蜿蜒流淌,水色碧綠,兩岸修竹叢生,雜花遍地。幾間簡陋的茅屋,疏落地散布在溪水旁,與自然幾乎融為一體。
幾經(jīng)詢問,李白終于在一處竹林掩映的溪灣邊,找到了那座最為低矮、也最為破敗的草堂。茅草覆頂,黃泥糊墻,竹籬歪斜,若非屋頂有淡淡的炊煙升起,幾乎讓人以為已是廢棄之所。此情此景,與記憶中那位心系蒼生、詩才橫溢的杜子美聯(lián)系在一起,讓李白心頭莫名一酸。
他示意親隨在遠處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雖舊卻潔凈的青衫,緩步走近。竹籬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
院內(nèi),一個穿著打滿補丁布裙的婦人正坐在小凳上,就著午后的天光,吃力地縫補著一件孩童的衣物。聽到聲響,她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舊能看出昔日清秀輪廓的臉龐,眼中帶著一絲驚疑與警惕。她是杜甫的妻子,楊氏。
“這位先生……你找誰?”楊氏放下手中的活計,站起身,語氣帶著蜀地口音,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李白拱手,語氣溫和:“夫人請了。在下李白,與子美兄乃是故交。途經(jīng)蜀中,特來拜訪?!?/p>
“李……李白?”楊氏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彩,聲音都顫抖起來,“您……您就是青蓮居士,李太白李大人?”她顯然聽過丈夫無數(shù)次提起這位名滿天下的摯友,更知曉他在睢陽等地的壯舉。
“正是李某?!崩畎孜⑿︻h首。
“快!快請進!陋室寒酸,實在……實在怠慢貴客了!”楊氏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連忙用袖子擦了擦旁邊一個看起來稍穩(wěn)固些的木墩,“宗文,宗武!快出來!看看誰來了!”她朝著屋內(nèi)喊道。
兩個面黃肌瘦、穿著不合身舊衣的男童怯生生地從門內(nèi)探出頭來,正是杜甫的兒子宗文和宗武。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氣度不凡的青衫客。
看著眼前家徒四壁的景象,看著楊氏與孩子們臉上那與年齡不符的憔悴,李白心中五味雜陳。這便是天下文宗,詩圣杜甫在亂世中的棲身之所!他一生憂國憂民,筆下流淌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悲憤,而他自己,卻真切地體味著這“凍死骨”邊緣的艱辛。
“嫂子不必張羅,我坐坐便好?!崩畎自谀径丈献?,目光掃過空蕩的幾乎不見余糧的米缸,和角落里堆著的少許野菜,心中更是一沉,“子美兄……他不在家?”
楊氏眼圈微紅,嘆了口氣:“他啊,為了家中這幾張口,去城里一位大人府上做幕僚,幫著抄寫文書,換取些微薄薪米,要晚些才能回來。這兵荒馬亂的,稿費也時常拖欠……”她的話語里充滿了生活的無奈與對丈夫的心疼。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一個更加蒼老虛弱的聲音響起:“是……是有客人來了嗎?”
楊氏連忙對李白道:“是婆母大人?!彼D(zhuǎn)身進屋,攙扶著一位老態(tài)龍鐘、不斷咳嗽的老婦人慢慢走了出來。那是杜甫的母親。
李白立刻起身,躬身行禮:“晚生李白,見過老夫人。”
杜母眼神已有些渾濁,努力辨認著李白,喃喃道:“李白……太白……好,好……子美常提起你,說你是頂天立地的大才子,大豪杰……咳咳……他在外面,還好嗎?有沒有受苦?”她抓住李白的手,枯瘦的手指冰涼,話語里全是母親對游子最深切的牽掛。
李白心中一痛,仿佛被那冰涼的手指攥住了心臟。他強忍著翻涌的情緒,溫聲道:“老夫人放心,子美兄一切都好,他心系天下,筆耕不輟,天下人都敬重他。您老要保重身體,等他回來團聚?!?/p>
安撫好老人,楊氏又讓宗文捧出一碗清澈見底、只飄著幾片野菜葉的湯水,歉然道:“李大人,家中實在……無以待客,只有這碗清水野菜,您……”
“嫂子客氣了,這便很好?!崩畎缀敛华q豫地接過那只粗陶碗,將碗中那寡淡的湯水一飲而盡。湯水帶著野菜的清苦味道,劃過喉嚨,卻讓他感覺比任何瓊漿玉液都更為沉重。
就在這沉郁的氣氛中,楊氏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進內(nèi)室,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邊緣已然磨損的布包,鄭重地遞給李白:“李大人,這是前些時日,子美托人從江淮一帶輾轉(zhuǎn)捎回來的家書。信使說,子美特意囑咐,若李大人來到,定要親手交予您。他說……信中有您想知道的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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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神色一肅,雙手接過那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他小心地解開油布,里面是厚厚一疊信箋,紙張粗糙,字跡是杜甫那熟悉的、略顯潦草卻筋骨嶙峋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