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將他放逐至夜郎的詔書,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李白已然波瀾不驚的心海中,并未激起太多漣漪,卻在沿途所經(jīng)的州縣村野,掀起了滔天巨浪。
押解的隊伍,與其說是押解,不如說是一支沉默而奇特的巡行隊伍。沒有囚車枷鎖,沒有鐐銬加身,只有一襲青衫,一柄長劍,行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身后的官兵們,手持長戟,神情復(fù)雜,與其說是監(jiān)視,更像是一支茫然的護(hù)衛(wèi)隊。那緋袍宦官和領(lǐng)軍武將,騎在馬上,臉色陰沉,卻也不敢對李白有絲毫催促或刁難。那一日在山洞前,李白所展現(xiàn)出的那種超越憤怒與悲戚的平靜,以及那深不可測的實力,早已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敬畏的種子。
消息走得比他們的馬蹄更快。
當(dāng)隊伍行出兗州地界,進(jìn)入宋州(今河南商丘)時,官道兩旁便開始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百姓。他們大多沉默著,挎著籃子,提著瓦罐,站在寒風(fēng)里,目光追隨著隊伍中那道青衫身影。當(dāng)李白走過時,他們便默默地將手中的食物——有時是幾個還帶著體溫的煮雞蛋,有時是一塊用干凈布包著的麥餅,有時甚至是一小壺自家釀的濁酒——塞到路旁負(fù)責(zé)外圍警戒的兵士手中,低聲懇求道:“軍爺,行行好,給李……給李先生……”
兵士們起初還想呵斥驅(qū)趕,但看著那些百姓眼中真摯的悲痛與懇求,看著他們凍得通紅的臉頰和滿是老繭的手,那呵斥便堵在了喉嚨里。他們默默地接過東西,轉(zhuǎn)頭看向隊伍前方的李白,眼神復(fù)雜。他們中的許多人,也曾聽聞過范陽大火的傳說,對這位傳說中的“青蓮劍仙”抱有本能的敬畏與好奇。
李白對此,大多只是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那些淳樸的面龐,算是致意。他并不需要這些食物,但他的心,卻被這一份份微薄卻沉重的心意,溫暖著,也刺痛著。
越往南行,場面越是浩大。
在亳州(今安徽亳州)城外,黑壓壓的人群幾乎堵塞了官道。有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有攜兒帶女的婦人,有身著儒衫的士子,甚至還有一些看似江湖人士的漢子,混在人群中。他們手中舉著簡單的食物,或是捧著一碗清水,靜靜地等待著。
當(dāng)李白的隊伍出現(xiàn)時,人群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但并未失控。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儒生,在家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路中央,擋在了隊伍前面。
“停下!”領(lǐng)軍武將眉頭一皺,厲聲喝道。
那老儒生卻毫不畏懼,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被官兵“簇?fù)怼痹谇暗睦畎祝钌钜灰镜降兀曇羯n老卻清晰:“譙郡老儒周方,代亳州百姓,恭送李居士!”
他身后,成千上萬的百姓,如同被風(fēng)吹過的麥浪,齊刷刷地躬身行禮,黑壓壓的一片,寂靜無聲,唯有寒風(fēng)掠過原野的呼嘯。
那等場面,肅穆而悲壯,讓所有官兵都為之動容,手中的兵器不自覺地垂低了幾分。
李白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老者,看著那一片沉默而真摯的民心,他心中那股超然物外的平靜,終于泛起了一絲微瀾。他快步上前,扶住老者的手臂:“老丈不必多禮,李白愧不敢當(dāng)。”
老儒生抬起頭,老淚縱橫:“居士之功,在于社稷,更在于民心!焚范陽,斬魔將,活人無數(shù)!今日蒙此不白之冤,遠(yuǎn)謫夜郎,天道何公?!民心何忍?!”
他聲音哽咽,引得身后許多百姓也低聲啜泣起來。
“老丈言重了。”李白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平和,“功過是非,留與后人評說。李白此行,心安理得,并無委屈。諸位鄉(xiāng)親厚愛,李白……銘記于心。”
他接過老者身后一名婦人遞上的一碗清水,仰頭一飲而盡,將空碗遞還,對著周圍的人群,再次拱手,朗聲道:“諸位,請回吧!天寒地凍,莫要凍壞了身子。李白……告辭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他怕自己再停留片刻,會被這如山如海的深情所淹沒。
隊伍再次緩緩移動,穿過那自動分開、如同潮水般的人群。無數(shù)雙手伸過來,將食物、衣物、甚至幾枚銅錢,塞向隊伍,更多的是那一聲聲壓抑著的、帶著哭腔的祝福:
“居士保重!”
“劍仙一路平安!”
“蒼天有眼,定佑善人!”
押解的官兵們,默默地收下這些東西,沒有人再去阻攔,也沒有人再去呵斥。那緋袍宦官坐在馬上,臉色鐵青,嘴唇翕動,卻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在這浩蕩的民意面前,他那點官威,顯得如此渺小而可笑。
類似的情景,在接下來的路途上,不斷上演。
過潁州(今安徽阜陽),有當(dāng)年受過“抗胡盟”恩惠的江湖漢子,在道旁擺下酒碗,一言不發(fā),只是對著李白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目光中充滿了敬意與不甘。
過蔡州(今河南汝南),有母親抱著年幼的孩子,指著李白對孩子說:“兒啊,記住這位青衫先生,他是我們的大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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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一些偏僻的村落,都有百姓聞訊趕來,只為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那傳說中的身影。
這一路,不像是押解流放犯,更像是一場無聲的、盛大的、來自民間的巡禮。每一處停留,每一次凝望,每一份饋贈,都是對李白過往功績最直接、最樸素的肯定,也是對那紙荒唐詔書最有力的駁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