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擲地有聲的詩句與那決絕的長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長安朝堂激起的波瀾尚未平息,另一場更為真摯、更為豪邁的送別,已在城東灞橋之畔上演。
晨光熹微,深秋的灞水泛著清冷的波光,兩岸垂柳早已落盡了葉片,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fēng)中搖曳,更添幾分蕭瑟。然而,今日的灞橋左右,卻比往常熱鬧了數(shù)倍。
沒有朝廷儀仗,沒有喧天鑼鼓,有的是一群群裝扮各異、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有仗劍的游俠,有押鏢的漢子,有布衣的文士,甚至還有幾位看似尋常、眼神卻格外銳利的商賈。他們自發(fā)地聚集于此,沉默地等待著,目光齊齊望向那條通往長安城門的官道。
這些人,大多曾受過李白的恩惠,或欽佩其為人,或響應(yīng)過“俠客盟”的號召。他們知道,那位曾劍試長安、詩驚鬼神的白衣謫仙,今日便要被迫離開這座他曾拼死守護(hù)的城池。
蹄聲嘚嘚,由遠(yuǎn)及近。
一匹瘦骨嶙峋的青驢,馱著一個(gè)同樣清瘦落魄的身影,緩緩行來。驢背上的人,依舊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衫,外面隨意罩了件擋風(fēng)的舊氅,臉色蒼白,眼神卻比在殿上時(shí)多了幾分屬于江湖的疏闊與淡然。他腰間懸著那柄古樸的青蓮劍,劍鞘黯淡,仿佛也隨主人一同沉寂。裴旻并未跟來,送到城外十里亭便已離去,只留下一句“江湖路遠(yuǎn),好自為之”。
看到李白的身影,等候的人群出現(xiàn)了一陣輕微的騷動(dòng),隨即又迅速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充滿了敬意、惋惜與不舍。
“李兄!”
“太白先生!”
幾聲呼喚響起,幾道身影越眾而出。
為首一人,正是杜甫。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青驢的轡頭,仰望著驢背上的李白,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翕動(dòng),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沉痛的哽咽:“太白兄……你……你這便要走了么?”
看著這位始終堅(jiān)守道義、不顧自身安危為自己奔走的摯友,李白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微瀾。他翻身下驢,腳步雖仍虛浮,卻穩(wěn)穩(wěn)站住,拍了拍杜甫緊緊抓住轡頭的手,努力想擠出一個(gè)寬慰的笑容,卻只牽動(dòng)了嘴角:“子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長安……非我久留之地。”
“可是……”杜甫激動(dòng)道,“他們怎能如此對你!若非你……”
“過去之事,不必再提。”李白輕輕打斷他,目光掃過周圍那些沉默而堅(jiān)定的面孔,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dá),“李某此生,能得諸位豪杰、知己相送,遠(yuǎn)勝那廟堂虛名,朱紫冠冕!這便夠了!”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位戴著斗笠、身形矯健的女子身上,微微頷首:“吳姑娘,你也來了。”
吳指南摘下斗笠,露出清瘦卻依舊英氣勃勃的面容。她走到近前,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李白,低聲道:“李大哥,你的傷……”
“無妨,死不了。”李白擺了擺手,問道,“你那邊……情況如何?”他問的是范陽,是太陰閣殘黨,也是她自己的傷勢。
吳指南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范陽那邊,安祿山招兵買馬,動(dòng)作頻頻,與太陰閣殘余勢力確有勾結(jié)跡象,我已查到幾條線索。至于我的傷,”她頓了頓,“裴老爺子劍氣精純,已將‘蝕骨透魂釘’之毒逼出大半,余毒需慢慢調(diào)理,但已無大礙。李大哥,我決定繼續(xù)追查下去,混入范陽,定要揭開他們的底細(xì)!”
李白看著她眼中那熟悉的執(zhí)著與銳利,知道勸阻無用,只能鄭重道:“一切小心。若有需要,可去梁宋一帶尋‘俠客盟’的兄弟。”
“我曉得。”吳指南點(diǎn)頭,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個(gè)扁平的玉盒,遞給李白,“這是我從太陰閣工坊帶出的那份名單的抄錄副本,原件我已通過隱秘渠道送往賀監(jiān)處。你帶上,或許有用。”
李白接過玉盒,入手冰涼,心中卻是一暖。這份名單,是無數(shù)人用鮮血換來的,關(guān)系重大。
這時(shí),又有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悄然駛近,車簾掀開一角,露出玉真公主那清麗卻帶著倦容的臉龐。她沒有下車,只是隔著一段距離,與李白目光交匯。
萬千言語,盡在不言之中。
她輕輕抬手,一枚溫潤剔透、雕刻著云箓的玉佩自車窗飛出,精準(zhǔn)地落入李白手中。
“此乃‘乾坤鏡’殘片所制,”玉真公主的聲音隔著空氣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可助你勘破些許虛妄,穩(wěn)固心神……前路漫漫,望君……珍重。”
李白握緊那尚帶著對方體溫的玉佩,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公主……保重。”
他知道,這或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見。宮墻內(nèi)外,已是兩個(g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