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夷陵,李白一行人混跡于北上的流民與零星商旅之中,踏入了已然淪陷多年的河北大地。腳下的官道尚算完整,但沿途的景象,卻讓每一個“青蓮營”士卒的心都如同被浸入了數九寒天的冰窟,一點點沉下去,冷下去。
與蜀中的偏安、江淮的緊張不同,這里的空氣中彌漫著的,是一種近乎死寂的絕望。田野大片荒蕪,雜草叢生,偶爾可見被焚毀的村莊廢墟,焦黑的梁木如同巨獸的骸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的劫難。路旁的樹木也多被剝光了樹皮,那是饑民們為了活命留下的最后掙扎痕跡。
人流緩慢而麻木地向前移動著,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孩童的啼哭聲有氣無力,老人的咳嗽聲撕心裂肺。偶爾有叛軍的騎兵小隊呼嘯而過,馬蹄揚起的塵土撲在流民臉上,換來的是更深的瑟縮與恐懼,無人敢抬頭多看一眼。
“他娘的……這哪里還是人待的地方!”隊正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握著腰間偽裝用破刀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經歷過睢陽血戰,見識過戰爭的殘酷,但如此大規模、仿佛沒有盡頭的民生凋敝,依然讓他感到窒息。
李白沉默地走在隊伍中,青衫已沾滿塵土,面容隱藏在斗笠的陰影下。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如同最冷靜的鏡湖,將沿途的每一份苦難都清晰地倒映其中。他沒有說話,但「太虛劍心」卻以前所未有的廣度與深度蔓延開來,感知著這片土地的“痛苦”。
他“聽”到腳下泥土中滲入的血淚,“感”到風中嗚咽的亡魂哀嚎,“看”到那被強行扭曲、壓抑的生靈之氣。這片曾經富庶繁華的河北平原,如今仿佛一個氣息奄奄的巨人,在叛軍的鐵蹄下痛苦呻吟。
行至一處岔路口,路旁有一座半塌的山神廟。廟墻傾頹,神像蒙塵,成了流民們臨時的歇腳點。李白示意隊伍在此稍作休整,自己也走進廟內,尋了處角落坐下,默默取出水囊。
廟內擠滿了人,氣味渾濁。一個靠著墻壁、不住咳嗽的老者吸引了李白的注意。那老者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但眉宇間依稀能看出幾分曾經的硬朗氣質。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女童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似乎還不完全明白這人世間的苦難。
老者的咳嗽聲引起了旁邊一個中年漢子的不耐,嘟囔道:“老東西,要死就死遠點,別傳染給大家!”
老者聞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卻只是將懷中的女童抱得更緊,沒有反駁。
李白起身,走到老者身邊,將手中的水囊遞了過去。“老丈,喝口水,順順氣?!?/p>
老者愣了一下,抬頭看到李白斗笠下那雙平靜卻隱含關切的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水囊,小心地喂了懷中的女童一口,自己才輕輕呷了一口。清水入喉,他劇烈的咳嗽似乎稍稍緩和。
“多謝……多謝先生。”老者的聲音沙啞干澀。
“不必客氣?!崩畎自谒砼宰?,語氣平和,“聽老丈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老者嘆了口氣,眼神望向廟外荒蕪的田野,充滿了追憶與痛苦:“老朽……本是宋州(今河南商丘)人。當年……唉,當年睢陽……”
聽到“睢陽”二字,李白的心猛地一揪。隊正等人也瞬間豎起了耳朵。
“老丈去過睢陽?”李白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細微處已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何止去過……”老者眼中涌出混濁的淚水,“我那不肖的兒子,便是張巡太守麾下一名隊正!睢陽城破……他,他戰死了……連尸骨都沒能尋回……”老人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懷中的女童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悲傷,伸出小手笨拙地替他擦淚。
廟內一片寂靜,只有老人壓抑的哭聲和女童稚嫩的呢喃:“爺爺不哭……”
李白閉上眼,睢陽城頭那慘烈的最后時刻,袍澤們一個個倒下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問道:“那這女童是……?”
“是我那兒媳……城破時受了辱,拼死逃出來,找到我這老頭子,生下這孩子后……也沒能熬過去……”老人老淚縱橫,“就剩下我們這一老一小,一路逃難,想去太原投奔個遠親,也不知……不知能不能走到……”
睢陽!又是睢陽!
那座血染的孤城,不僅僅是李白心中的痛,更是千千萬萬個家庭破碎的根源!眼前的老人,懷中的女童,便是那場浩劫蔓延開來的、活生生的證據。
一股混雜著悲憤、愧疚與滔天怒意的火焰,在李白胸中無聲地燃燒。他仿佛能看到,無數個這樣的老人、孩童,在這片被叛軍蹂躪的土地上掙扎求存。
“老丈……”李白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您兒子的血,不會白流。這孩子的未來,不該只有顛沛流離?!?/p>
老者茫然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這個陌生的旅人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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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廟外傳來一陣騷動和驚呼!伴隨著囂張的呼喝與馬蹄聲!
“是狼牙兵!快跑??!”
“胡人來了!”
廟內的流民頓時炸開了鍋,驚恐地向廟宇深處擠去,如同受驚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