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雨,連綿悱惻,仿佛要將高適離世的哀傷永遠浸潤在這片土地上。李白在彭州盤桓數日,幫著高家處理了一些力所能及的瑣事,婉拒了所有挽留,在一個霧氣初散的清晨,再次踏上了旅程。
高適的死,像一塊沉重的石碑投入他心湖,激起的漣漪久久未平。故友零落,知交半逝,這種生命的虛無與脆弱感,比他面對千軍萬馬時更令人窒息。他縱馬而行,不再刻意追求速度,只是任由坐騎信步,穿行在巴山蜀水的險峻與秀麗之間。
他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份沉重的離別。
這一路,他見到了更多戰(zhàn)亂留下的創(chuàng)傷。雖然大規(guī)模的叛亂已被壓制,但小股的潰兵、土匪,以及因戰(zhàn)亂失去生計、鋌而走險的流民依然存在。官道上并不太平,偶爾能見到被劫掠后焚燒的車輛遺骸,或是倒斃路旁無人收殮的尸骨。
李白心情沉重,卻并未過多插手。個人武力,能救一人、十人,卻救不了這滿目瘡痍的世道。他能感覺到,自己那顆曾經熾熱澎湃的“俠者之心”,在經歷了睢陽血戰(zhàn)、范陽焚城、摯友離世之后,正在悄然發(fā)生著某種蛻變。少了幾分沖冠一怒的激烈,多了幾分沉靜悲憫的觀照。
這一日,他行至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地界。此地控扼長江咽喉,山勢雄奇,江水湍急,自古便是險要之地。白帝城高踞山巔,云霧繚繞,俯瞰著奔騰東去的長江,帶著一種滄桑而寂寞的美。
李白決定在此稍作停留。他尋了一處臨江的客棧住下,每日里或登臨白帝城頭,看朝霞暮靄,云卷云舒;或泛一葉扁舟,于瞿塘峽的激流險灘中感受自然的偉力;或在客棧的簡陋酒肆中,要一壺濁酒,聽往來客商、船夫役卒談論著天南地北的見聞。
他從一些流落至此的北方士子口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杜甫,杜子美。
傳言這位昔日的“詩圣”,如今境況極為潦倒。安史之亂起,他攜家?guī)Э冢宦菲矗瑥年P中到秦州,再到同谷,最后入蜀,投奔好友嚴武。然而嚴武去世后,他在成都的草堂也待不下去了,再度開始了流離失所的生活,據說最近有人在夔州一帶見過他,形容枯槁,貧病交加。
聽到這個消息,李白的心猛地揪緊了。
杜甫!那個與他并稱“李杜”,詩風卻截然不同的摯友!那個始終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卻在亂世中顛沛流離、飽嘗艱辛的苦吟詩人!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開始多方打聽杜甫的具體下落。夔州地廣人稀,山高林密,尋找一個刻意避世或是不起眼的流寓者,并非易事。李白動用了所剩不多的銀錢,委托當地的船夫、樵夫幫忙留意,自己也每日在江邊、山坳那些可能容身的破廟、廢棄民居間尋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日后,一個老船夫帶來消息,說在瞿塘峽口北岸一處極為偏僻、幾乎無人問津的河灘旁,看到過一個疑似杜甫的老者,住在自己用樹枝和破布搭成的窩棚里,偶爾會到江邊撿些柴火,或是用簡陋的魚叉試圖捕魚,但往往空手而歸。
李白聞訊,立刻讓老船夫撐船,載他過江。
那處河灘隱藏在險峻的山崖之下,亂石嶙峋,江水在這里回旋,形成一片相對平靜的洄流。一個低矮、搖搖欲墜的窩棚,就搭建在幾塊巨石的縫隙間,外面晾著幾件打滿補丁、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衫。
當李白踩著濕滑的卵石,走近那個窩棚時,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窩棚口,一個身形瘦削、脊背微駝的老者,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對著奔騰的江水發(fā)呆。他頭發(fā)花白,胡亂地用一根樹枝別著,臉頰深陷,面色蠟黃,身上那件單薄的麻布袍子沾滿了泥點,在江風中瑟瑟發(fā)抖。手里拿著一根削尖的樹枝,無意識地在沙地上劃拉著什么。
那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孤寂與蒼涼。
不是杜甫,又是誰?
“子美…”李白喉嚨有些發(fā)緊,輕聲喚道。
那身影猛地一顫,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僵硬,轉了過來。
當杜甫看清站在不遠處,那一襲雖舊卻整潔的青衫,那張雖帶風霜卻依舊俊朗出塵的面容時,他渾濁的雙眼瞬間瞪大了,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手中的樹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太…太白?”他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很久沒有與人說過話,“是…是你?真的是你?”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身體虛弱和過于激動,一個踉蹌,差點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