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鳳翔那看似煊赫、實則令人窒息的廟堂,李白并未多做停留。他拒絕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的餞行,只牽了一匹普通的青驄馬,背負青蓮劍,一襲青衫,孑然一身,踏上了東歸的路。
沒有儀仗,沒有隨從,甚至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風餐露宿,信馬由韁,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狂放少年,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風霜沉淀后的平靜與疏闊。
一路行來,戰(zhàn)亂的創(chuàng)傷依舊觸目驚。廢棄的村落,荒蕪的田地,偶爾能見到三三兩兩的百姓在廢墟間艱難地搜尋著可用的物什,眼神麻木而空洞。但相比于之前叛軍肆虐時的死寂,終究是多了一絲微弱的生機。一些靠近城鎮(zhèn)的地方,已經開始有了小規(guī)模的集市,人們用僅存的東西交換著生存所需,雖然貧瘠,卻有了人煙氣息。
李白沒有刻意顯露身份,他就像一個普通的游學士子,或是一個落魄的江湖客,混跡在行旅之中,聽著南來北往的議論。
范陽大火、李歸仁授首的故事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青蓮劍仙的名號在民間愈發(fā)響亮,甚至帶著一絲神話色彩。然而,朝堂之上那場封賞風波,以及他白衣辭官的舉動,似乎并未廣泛流傳,或者被有意淡化。對于尋常百姓而言,知道有個叫李白的大英雄燒了叛軍老巢,這就夠了。
越是靠近江淮,李白的腳步反而越是慢了下來。近鄉(xiāng)情怯?或許有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種對物是人非的預感。
當年他離開時,江淮之地雖也面臨威脅,但在張巡、許遠死守睢陽的壯烈激勵下,“抗胡盟”群情激昂,各路義軍風起云涌,儼然是抵抗叛軍的重要一翼。如今,叛亂雖未徹底平息,但大勢已定,朝廷權威逐漸恢復,那些曾經嘯聚一方的江湖勢力,又將何去何從?
這一日,暮色四合時分,他終于踏入了揚州地界。
運河的水依舊渾濁,流淌著南北貨物的氣息,但兩岸的繁華卻大不如前。許多曾經燈紅酒綠的畫舫歌樓變得沉寂,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只有官府的衙役和零星巡邏的官兵,顯示著秩序正在緩慢重建。
他憑著記憶,來到了當年“抗胡盟”一處重要的聯(lián)絡點——位于城西碼頭的“漕運茶社”。
茶社還在,只是招牌陳舊,門庭冷落。門口不再有精悍的漢子警惕地巡視,只有一個小二模樣的年輕人,無精打采地倚著門框打哈欠。
李白邁步走了進去。堂內光線昏暗,只有兩三桌客人,低聲交談著,內容多是關于漕運恢復、糧價波動之類的瑣事。曾經充斥于此地的江湖豪氣、慷慨悲歌,早已消散無蹤。
“客官,喝茶?”那小二見有客來,勉強打起精神上前招呼。
“我找羅掌柜?!崩畎字苯诱f道,聲音平靜。
小二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李白,見他雖然風塵仆仆,但氣度不凡,腰間的長劍更非俗物,不敢怠慢,低聲道:“客官找羅掌柜?他…他老人家早就不在這里了?!?/p>
“哦?去了何處?”
“這…”小二面露難色,壓低聲音,“不瞞客官,自從朝廷大軍光復洛陽,這邊…這邊‘抗胡盟’就差不多散伙啦!朝廷派了安撫使,大部分好漢都被收編進官軍了,剩下一些不愿意受管束的,也都各自回鄉(xiāng)或者另謀出路去了。羅掌柜,聽說好像是跟著一位姓張的將軍走了…”
姓張的將軍?張彪么?李白心中了然。亂世聚義,盛世散伙,本是常態(tài)。只是沒想到,散得如此徹底,如此…悄無聲息。
“那張將軍,現(xiàn)在何處駐扎?”李白又問。
“這個小的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去了淮西一帶平剿殘寇…”小二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旁邊一桌一個一直低頭喝茶的漢子,忽然抬起頭,看向李白,眼神中帶著一絲驚疑和不確定,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李…李先生?”
李白轉頭看去,那漢子約莫三十多歲年紀,面容粗獷,左邊眉骨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疤,正是當年“抗胡盟”中一個頗為勇悍的小頭目,好像姓趙。
“趙兄弟?”李白微微一笑,認出了他。
那趙姓漢子渾身一震,猛地站起身,臉上露出激動之色,快步走到李白面前,抱拳躬身,聲音都帶著顫音:“真是您!李先生!不…李…李將軍!您真的回來了!”
他這一聲,頓時引起了茶社內其他人的注意,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