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寬,四寸長,看起來只是一塊狹長鐵片,但刃口其薄如紙,所以才能插入這兩塊石板之間窄小的縫隙間,毫無阻礙。這鐵片鋒利無比,燈光映照在上面,那閃現出來的光芒幾乎令人眼睛都睜不開,百煉鋼,寒霜刃,令人膽顫。
黃梓瑕將這兇器與擦在范元龍身上的那兩塊血跡比較了一下,大小嚴絲合縫。
她將它放在戴了手套的手上,呈到眾人面前,說道:“昔年,太宗皇帝曾賜武才人馴服獅子驄的三件器物,鐵鞭、鐵錘和匕首。那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一把尤其出色,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銹,縱然百年之后,也依然鋒刃如初,不可逼視。”
等眾人一一過目,她才將這鐵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說:“后來,這把匕首在開元年間,成為公孫大娘所有之物。她當時起舞,手持一長一短兩把劍,長劍為‘承影’,今已失落,短劍便是那柄寒鐵匕首。然而關于承影,另有一個傳說,不知大家是否記得?”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李舒白博聞強識,對所有經書典籍過目不忘,自然說道:“《列子湯問》中有云,孔周有三劍,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但后又有傳,說含光與承影本為孿生,含光在承影之內,為無形無影之劍,承影只是其外鞘而已。”
黃梓瑕點頭,說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孫大娘行走天下,一個女人,四處危機,難道只以木劍護身?而在那日舞劍完畢之后,因為范公子責難,因此王蘊王公子曾聞過那柄木劍的把手,據說,有土腥氣。”
王蘊見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綻開一個笑容,然后才點頭,說道:“確有此事。”
“我也查看過劍柄,上面在面向劍身的那個面上,沾有些許泥土。若是如公孫大娘所說,您只是將劍丟在地上的話,只會在把手側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劍身那邊呢?何況當時水榭地面如此干凈,您最后那個動作臥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干凈,怎么劍柄上反倒有泥土?”黃梓瑕說著,將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將尖刃朝下,指著上面的橫截面說道,“諸位請看,刃身這里設計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這匕首應該與我的簪子一樣,內有乾坤。”
說著,她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紋草的簪頭,將里面較細的玉簪取了出來,只留了外面的銀簪套在發間,給眾人看清楚,又將里面玉簪插回去,然后再將放在桌上的,公孫大娘帶來的那柄長木劍取過,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后一按上面較為光滑的一處花紋,按撚下去,果然,輕微的啪一聲,劍身與劍柄已經分離,里面卻不是實心的,有一個薄薄的空間。而劍柄之上自有溝扣,黃梓瑕將手中的利刃對準卡扣,各洞對齊后左右轉動,終于安了上去。
公孫大娘的面色,終于徹底變成慘白。她與殷四娘靠在一起,連身子都開始虛軟,兩人只能緩緩地靠在欄桿上,唇色青紫,雙唇輕顫,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殺過人呢?你膽子很大,而且也夠聰明。挑選了這樣一個最為混亂也最為安全的時間,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當然了,一個擅長戲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細節——然而,在現場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只要有人一回頭就會發現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卻依然愿意放手一搏。而且,準確,狠辣,在這么倉促的時間之中,還能一刀刺入齊判官的心口,沒有令他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時,你還轉動匕首攪了幾下他的心臟,令他沒有任何反應,立即死亡。連近在咫尺的碧紗櫥內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覺察到任何聲響。”黃梓瑕聲音冷靜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帶點冷漠,“當然你的運氣也很好。在開場的時候,齊判官本來坐在前面,你當時本沒有機會接近,但你當時說,此舞旖旎可與心上人同賞之后,齊判官正在討好周家姑娘,于是便真的將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后的碧紗櫥旁邊。而在你殺人的時候,范公子當時正在嘔吐,臭氣被風吹送過來,掩蓋了血腥氣,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轉過身去,目光正好避開了你。”
公孫鳶站在燈下,燈光照著她的身軀,如一枝風中寒蘭,纖細無比,蕭瑟無比。
“你在殺人之后,本應立即將匕首帶回木劍之中的,然而安回劍刃需要一些時間,并不像拿下來這么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對準扣子絕對很難,又容易泄露里面有血的事實,所以你不得不放棄這把匕首。而如果就這樣將它插入石縫中,則必定會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滲出土外,被人發現,而剛好范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惱恨他輕薄無行,于是干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干血跡,然后將它插入石縫之中,最后拿走劍柄,直接套上,天衣無縫……不是么?”
在眾人一片安靜之中,公孫鳶死死咬住下唇,強止住自己雙唇的顫抖,許久,才勉強用喑啞的聲音問:“那么……齊判官與我無冤無仇,我……有什么理由,要殺他?”
“無冤無仇嗎?”黃梓瑕說著,將手上所有公孫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來,轉而朝周子秦點點頭。
周子秦會意,立即到旁邊將一些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東西,簡直是形形色色,亂七八糟——
一個暗藍色的荷包;一份鐘會手書的冊頁;一張青松撫琴畫卷;一疊各種形制的俗艷詩箋……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黃梓瑕將這些東西逐一展示給大家看,說:“這是我在齊判官的家中發現的,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第一,是這一疊的詩箋。這些詩箋全部來自于成都府梧桐街,幾乎都出自風塵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溫陽。”
范元龍愕然問:“溫陽?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個人嗎?他收到的詩箋,怎么會在齊判官的家中?”
“對,而且,在事后我們走訪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館之中,找到了送出這些情詩的人,對方都表明,確實有一個客人叫溫陽,待人體貼,溫柔愛笑,還會做淫詞艷曲——與性格冷淡的溫陽,幾乎迥異。”
“難道說……”眾人心中不約而同都起了一個念頭,頓時都靜默了,無法出聲。
“不止如此。請諸位看,這張青松撫琴畫,從紙張質地、繪畫技法和意境來看,都和齊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樣,而據我們所知,溫陽原先懸掛在書房中的,倒確實是這樣一幅圖,只是,在溫陽殉情前后,不見了。”
黃梓瑕又將另一幅畫拿出來,說:“而這幅繡球蝴蝶,則是我們從溫陽的房間內拿到的。他的家仆說,原先掛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圖,不知什么時候換成了這幅,而我們在他的家中,卻未曾搜到所謂的青松圖。”
“而齊判官家中,原先懸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蝴蝶!”周子秦點頭,說道:“所以我們有十足的把握,認定他們書房內的這兩幅畫,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靜,常對青松的溫陽書房內,被換上了一幅繡球蝴蝶,而書房中掛著月季、杜鵑的齊判官家中,怎么會掛上一幅迥異的青松圖?”
周庠忙問:“那么,對調這兩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呢?”
“這用意,其實就在于一幅畫。”黃梓瑕說著,將從溫陽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給眾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應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艷,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