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善法師悚然一驚,知道她已經看透自己的用意,于是輕宣了一聲佛號,不得不退讓在旁。
李舒白示意黃梓瑕,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望著在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下的禹宣,那暖金色的燭光如同一層尚未凝固的黃金,在他那蒼白俊美的面容上緩緩流動,顯出一種詭異扭曲的美麗來。
她的心口,也如那種流動的顏色般,涌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幾乎令她窒息。這混雜了驚懼、迷惘、怨恨與惆悵的痛苦,灼燒著她的胸口,幾乎令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但她終究還是開了口,以全身的力氣,張開了自己的雙唇。
真奇怪,開了口之后,仿佛就有了一條銀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涼地流過她的喉嚨,于是,那灼燒著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深埋在地底一整個冬天后終于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就像直視正午的陽光一樣的,直視血淋淋呈現在面前的一切,哪怕會自己的眼睛會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諸位,那是黃梓瑕平生破的第一個案件。一個案子結束,一個罪犯受到懲罰,然而,另一個故事,卻又開始了。”她的聲音略有喑啞,卻十分穩定,平靜得幾乎帶著一絲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爺當初曾看過卷宗,告訴了我后續事宜,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一時怒火中燒而勒斃妻子的這個新婚丈夫,自幼喪父,下面有一個弟弟。母親孤苦無依,日夜背著幼子、帶著長子織布,熬得三十幾歲便瘦小枯干,白發早生。一個寡婦拉扯大兩個孩子,期間艱辛自不必說,終于熬到長子十八歲,居然時來運轉,長子聰明無比,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賺了點本錢,又借了些錢盤下了一家酒肆。他經營有方,酒肆生意紅火,也隨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個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盡甘來之際,卻誰知因一場拌嘴,飛來橫禍,兒子勒死了兒媳,又偽裝成自盡,事情敗露之后,國法難逃,被斬殺于街頭。那酒肆自然被債主追上門來,變賣還債,連家中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幾年,眼看過了幾天好日子,卻忽然一夕之間,兒子死了,媳婦死了。她承受不住這打擊,在大兒子被問斬的那一日,陷入瘋癲……”
她說到這里,盡管竭力克制,但終于還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幾乎連她都能體會到那種血脈絕望地在體內流動的感覺。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轉開目光,幾近殘忍地繼續說了下去:“瘋了之后的母親,在某一夜,吊死在了屋內,她媳婦曾掛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小兒子那時十四歲,早上起床后,在空蕩蕩的屋內,看見母親的尸體懸掛在梁上。也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怎么的,他抱下母親的尸體,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若不是鄰居們覺察不對勁后破門而入,他也必將死在母親身邊,無聲無息。”
沐善法師輕誦一聲“阿彌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聽下去,想要離開。
站在前面的周子秦抬手攔住他,說:“大師,既來之則安之,且留禪步,聽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師無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黃梓瑕沒有在意下面的動靜,她依舊緩緩地,幾近殘酷地說著那個故事:“鄰居們將已經昏迷的小兒子送到醫館,幫忙將他的娘親埋葬在了亂墳崗上,大兒子的身邊。小兒子的一條命,終究還是救了回來,但因為垂死救回來,在醫館中恍恍惚惚,狀若癡傻,某一天離開了醫館,走得不知所蹤——大約是,成為了成千上萬個街頭乞兒中的一個。”
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頓了許久才說:“這是夔王爺所見的,案宗上的所有記錄。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后,我遇見了另外的幾個案件,忽然之間,又似乎拚湊出了這個故事后面的部分。”
一室皆靜。范應錫和周庠雖然不太清楚她此時講述這個多年前的案件是為什么,但見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靜聽,于是也都不敢動,只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細聽著。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所以,請各位姑妄聽之。”黃梓瑕說著“猜測”與“姑妄”之類的詞,但臉上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事關重大,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靜氣,大氣都沒人出。
“那小兒子,或許在數年前的一場災荒中,隨著饑民南下了。當時很多人的落腳點,就在成都府。時間漸漸過去,他也逐漸清醒過來,但流落異鄉,孤苦伶仃,他一個孩子終究是無力回到長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頭乞討為生。然而,他聰慧過人,一心向學,本來在家中已經開蒙,于是在書塾撿來幾本舊書,又在墻角下偷聽先生的講課,不多久,便超過了正經念書的那些學生,令先生們贊嘆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于……”說到這里,她的聲音終于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連當時新任的川蜀黃郡守都聽到了他的名聲,在見面交談之后,驚為天才,于是,將他收為義子,帶回府中。”
聽到此處,周庠與范應錫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而一直像一柄標槍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后的張行英,更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
李舒白靜靜地聽著,一直凝望著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蘊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專注地望著黃梓瑕,幾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維持著那個動作,坐在椅中。周圍跳動的燭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層扭曲的光,讓他在忽明忽暗之間,慘淡無比,也,可怕無比。
“一個孤兒,得了郡守的悉心培養,從此人生截然不同。他進入了府學,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導;他在蜀郡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受到眾人追捧;他溫柔細心,處處愛護黃郡守的女兒,讓她忘卻了一切地愛慕他;他在三年后,考取了舉人,春風得意,從此即將踏上青云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于是他搬出了郡守府,送給了黃梓瑕一只鏤空的雙魚玉鐲。”
周子秦聽到雙魚玉鐲兩個字,愣了一愣,然后趕緊跑到旁邊的房間將它取來,放置在桌上,說:“小心,這上面可有劇毒。”
“一個,帶有劇毒的鐲子。”黃梓瑕卻毫不畏懼,將它輕輕拿起來,展示給眾人看,那鐲子光華流轉,萬千縷燈光從鏤空的地方射入,又從鏤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無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著里面的八個字,說:“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鐲子,是根據那塊玉的紋理而設計,這字又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可以說,這鐲子天下獨此一個,絕無第二個。在黃梓瑕逃出后,我們從傅辛阮那里找到它。周子秦檢驗發現,傅辛阮與溫陽,殉情所用的毒,絕非仵作當時驗出的砒霜。他們中的,是極其珍貴稀有、在深宮之中流傳下來的,鴆毒。”
這下,不但周庠與范應錫低呼出來,就連王蘊都是臉上變色。皺起眉頭。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黃郡守一家遇難時,黃梓瑕也將禹宣所送的這個鐲子戴在手上,片刻不離。而這鐲子,也是傅辛阮臨死前所戴的。而當時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顯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樣。這兩者,是否有什么關聯?”她將鐲子慢慢放下,低聲說:“因此,周子秦去查探了黃郡守一家的墳墓,重新掘尸檢驗,剪下三人頭發帶回——果不其然,他們同樣死于鴆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過所有驚愕詫異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頓地說:“黃郡守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兩種人,最后卻死于同一種稀少的毒藥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鴆毒就來自,禹宣親手制作的這個手鐲之上,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禹宣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陽穴,竭盡全力想在保持自己坐在那里的姿勢。可沒有用,他的太陽穴與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來,他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他也無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呻吟。
黃梓瑕望著他這種瀕死般的痛苦,卻一聲不吭,只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怨恨與悲痛,在顫抖的呼吸中,一點一點地擠出胸口,不然自己的意識被那些東西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