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河北岸那座孤立的小丘,此刻已不再是戰爭的據點,而是一座用血肉堆砌的祭壇,瘋狂地獻祭著生命。
尸骸層層疊疊,幾乎壘成了矮墻,分不清是元軍還是義軍,都被死亡一視同仁地攫住。
鮮血不再是流淌,而是像濃稠的漆料,將整片土地浸染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泥濘不堪,踩上去發出“噗呲”的黏膩聲響,濃烈的腥氣混雜著汗水、泥土和內臟破裂后的腐臭,形成一股有形的、令人窒息的瘴癘,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個尚存者的呼吸。
在這片煉獄的中心,馬一良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奇跡——一個生命何以在承受如此摧殘后,依舊未曾完全熄滅。
他再也無法維系站立的尊嚴,身軀半跪于地,全部的重量和最后一點不屈的意志,都寄托在那柄深深楔入焦土、陪伴他出生入死的“破軍”寶刀之上。
刀身飲飽了鮮血,暗紅的光芒在夕陽下詭異地流動。
他那身曾經光鮮亮麗的將軍鎧甲,此刻已徹底淪為破碎的廢鐵,被無數次的劈砍、突刺和箭矢鉆鑿得千瘡百孔,如同被巨獸利爪撕扯過的樹皮,勉強掛在身上,露出底下模糊一團、血肉翻卷的創傷。
左肩上,那支貫穿而出的狼牙箭兀自顫動著,仿佛是他生命流逝的節拍器;
右腿嵌入骨肉的箭簇周圍,皮肉可怕地腫脹發黑,每一次微弱到極致的呼吸,都引發全身難以抑制的痙攣,牽扯著每一處傷口,帶來超越極限的劇痛。
然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他的前胸、后背、腰腹,幾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膚,布滿了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刀傷,皮肉猙獰地外翻著,有些深可見骨,甚至隱約窺見內里蠕動的臟器。
鮮血早已不是涌出,而是從這些可怕的創口中,緩慢地、固執地向外滲著,將他從頭到腳染成了一個凝固的、移動的“血俑”。
他的臉上也未能幸免,一道深刻的刀口從額角斜劈至下頜,皮開肉綻,幾乎毀掉了他英武的容貌,顯得異常猙獰。
那雙曾經明亮如星、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因為血液的瘋狂流失而變得渾濁、渙散,失去了焦距,唯有在最深處,一點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不屈火焰,還在頑強地證明著“馬一良”這個靈魂的存在。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如同一個破損不堪的老舊風箱,發出“嗬……嗬……”的、令人心碎的艱難喘息。
鮮紅的血液混合著無法控制的涎水,從他嘴角不斷溢出,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已然匯聚成洼的血泊中,發出清晰而單調的“滴答”聲,在這短暫寂靜的戰場上,如同死神一步步逼近的足音。
極致的創傷超越了肉體感知的極限,他幾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無邊的、浸透骨髓的冰冷,和一種仿佛要將靈魂都拖入無盡深淵的沉重疲憊,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地侵蝕著他僅存的意識。
與他這慘烈到極致的狀態形成殘酷對比的,是依舊死死守護在他身側的郭雅簫。
她同樣狼狽不堪,如云的發髻早已散亂,被汗水、血水和泥土黏合成縷,緊貼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