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姐姐,襲人姐姐……”
襲人喝了藥,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就聽耳邊一陣吵鬧,微睜的眸子看見小丫頭汗津津的額頭,心道是自己的風寒度給她了?
于是難得大發慈悲一回,“你還是早些回姑娘身邊去吧,若你也病了,這里可沒藥。”
“不是的,襲人姐姐,你家要吃人了!”小丫頭滿眼驚慌,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起花自芳在磨刀,還說要把人送走。
小丫頭不懂送走是什么意思,但磨刀加送走,在孩子看來就是吃人。畢竟她被娘親賣掉,就是因為家里的伯伯要吃人哩!
城外聚集了好些流民,京中的貴人隔三差五支著粥鋪在發善心,倒是沒聽過吃人的慘案。自家又是在城內,襲人不以為意,又囑咐一遍:“你明日就回去,和姑娘說我大好了便回去伺候她,睡吧?!?/p>
襲人背過身去,直聽見小丫頭微微的鼾聲,她不自覺將身體蜷縮成團,鼻腔強烈的阻塞感叫人再也無法入睡。
她在心頭盤算著身上的銀兩,花家是待不下去了。
也不曉得將來史大姑娘會有一個什么樣的夫婿,她會不會跟著做陪嫁丫頭?
可轉念一想,自己的身契還在老太太那處,老太太應該不至于要給娘家的侄孫女兒送陪嫁丫鬟吧。
若是哪天老太太想起自己,會不會將自己接回去?
不去伺候寶玉也行,她如今哪里還敢生那么多的貪念,剝去那層外衣,也不過是求一個安穩度日罷了。
人一病著,就容易胡思亂想,襲人半夢半醒間正想著若老太太接她回去,她要穿什么樣的衣裳,如何謝恩等等不一而同的問題,就聽門閂吧嗒兩聲。
花家的窗欞上糊的是麻紙,厚厚黑黑的紙張邊緣還沾了黃泥封邊,一入夜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如今這一推門,才感覺到月華如水般傾泄而來,隨之進來的是個高大的人影。
襲人定睛一看,不由冷笑兩聲。
“誒你醒著怎么不說話?嚇我一跳!”花自芳佝僂的腰身頓時站直了,理直氣壯的道,“喝不喝水?哥給你倒?!?/p>
說著,執起桌上的空戶,壺底朝天也沒能倒出一滴水來。
“這個劉翠!真是喪門,連口水都不給我妹子喝,明兒就休了去。”
花自芳啐一口,大馬金刀地坐在木凳上,掩飾尷尬似的開始剔牙,半晌也不見襲人接話,這才按捺不住問道:“妹妹啊,哥也不瞞你,如今家中情況你也看見了,自你離了賈家,一落千丈啊那是……”
花家最輝煌時正是襲人在絳蕓軒中站穩腳跟后,賈寶玉是正經的貴公子,銀錢這樣的俗物他從不放在眼中,打賞下人自來是隨心所欲。
又因著對自己的信任,絳蕓軒中采買的大頭都是走了花自芳的路子,過手的銀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流水似的賬目從兄妹倆手里過了,便是只刮一成,那也是多少人幾輩子都掙不來的巨富。
可如今,花家還住在這樣的破敗小院中,連一套像樣的家私也拿不出來,她的父兄,原以為是指望和靠山的父兄,在做什么?錢呢?
“錢哪兒去了?”襲人將胸間的疑問脫口而出,換來的卻是更加苛刻的質問。
“你還好意思問錢,你在那賈家小少爺身邊時,我隔三差五就是三十兩五十兩的,你都花去了你還問我錢?我好心好性的想著,咱們家先緊著你,指望你早早在內宅站穩了腳跟,也好拉扯拉扯咱們家,一家人也好有個奔頭,沒成想啊,夢醒得這樣快……”花自芳倒打一耙,字字如刀。
聽著這毫無情誼的話,襲人在黑暗中滿面淚水,剛才光亮亮的月亮隱入云層,天地之間霎時變得好似她的心境一樣灰撲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