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那隱晦的警告和異常豐盛的炒粉,像一小塊投入深潭的石頭,在陳默死寂的心湖里漾開幾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迅速被更深沉的黑暗與冰冷所吞沒。警惕心被拔得更高,他像一頭被驚擾的孤狼,更加謹慎地丈量著貧民窟的每一寸土地,將每一次外出都變成一次對生存幾率的精密計算。
沙溢的警告言猶在耳,頌猜的爪牙像鬣狗一樣在暗處逡巡。陳默知道自己必須更快地獲取資源,更快地武裝自己,更快地……找到出路。蜷縮在鐵皮棺材里等待,只會讓饑餓和虛弱率先奪走他的生命,或者讓搜尋者最終摸上門來。
他需要錢,需要更可靠的武器,更需要一個能讓他暫時消失在曼谷這座巨大迷宮里的、不那么容易被追溯的身份。后者,在貧民窟里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也并非絕無門路。只要你知道去哪里找,并且付得起代價,或者,承擔得起風險。
通過之前零星搜集的信息和極度小心的觀察,陳默隱約知道,在貧民窟更深處,靠近那條漂浮著垃圾和污濁氣味的污水河的地方,存在著一個不成文的“黑市”。那里是法律的觸角幾乎完全失靈的區域,是貧民窟陰影下的陰影。那里流通著偷來的手機、來歷不明的香煙、過期的藥品、粗制濫造的假證件,甚至偶爾會有銹跡斑斑的老舊槍支出現。一切都明碼標價,用現金、毒品或者以物易物,交易短暫而沉默,充斥著猜忌和隨時可能爆發的暴力。
風險極高。那里是頌猜勢力重點“關照”的地盤之一,也是各種亡命徒和騙子的聚集地。但對此刻的陳默而言,風險與需求相比,似乎已不再是需要過多權衡的選項。
他選擇了一個雨夜。淅淅瀝瀝的雨水能沖刷掉一些氣味和痕跡,也能讓大多數人的視線和注意力變得模糊。雨水敲打著鐵皮屋頂,發出連綿不絕的噪音,掩蓋了許多細微的聲響。他換上那身最不起眼、沾滿污漬的舊衣服,將最后一點寶貴的現金分藏在身上幾個不同的地方,那把磨得鋒利的匕首緊貼著小臂,冰涼的觸感時刻提醒著他所處的環境。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阿玉。沙溢的診所更是絕不會在此時前往。這是一次純粹的孤狼行動。
踏入黑市區域,一股比貧民窟其他地方更加濃重的、混合著腐爛垃圾、劣質毒品、未處理污水和人類絕望體味的惡臭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沒有明亮的燈光,只有幾盞昏黃的電燈泡在雨中搖曳,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或者是一些攤主自備的、冒著黑煙的煤油燈,將一張張或麻木、或貪婪、或兇厲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人們低聲交談,用的是各種晦澀的黑話或方言。交易在雨衣下、在破爛的棚屋角落、在污水河的駁船邊快速進行。目光交錯間充滿了審視和算計,每個人都像繃緊的弓弦,隨時準備暴起傷人或者轉身逃竄。
陳默壓低帽檐,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冰冷的感覺讓他保持絕對清醒。他像一道幽靈,緩慢而沉默地在擁擠、泥濘的狹窄通道間移動,目光銳利地掃過一個個攤位和聚集的人群。他在尋找可能提供偽造證件線索的人。他知道這不能問,只能靠觀察,觀察那些交易完成最快、攤主看起來最不好惹、周圍有若有若無放風人員的點。
雨水和夜色提供了很好的掩護,但也增加了難度。視線受阻,各種聲音被雨聲干擾。
在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幾個銹跡斑斑的集裝箱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臨時的、相對能避雨的交易點。這里人稍少,但氣氛更加壓抑。一個滿臉橫肉、脖頸上有著猙獰紋身的大漢靠在一個集裝箱入口,眼神兇狠地掃視著偶爾靠近的人。里面似乎在進行著某種交易。
陳默的心跳略微加速。這種配置,往往意味著里面交易的東西不那么簡單。他保持距離,假裝在一個賣走私電池的小攤前駐足,眼角的余光卻牢牢鎖定著那個集裝箱入口。
幾分鐘后,一個穿著防水夾克、身形瘦削的年輕人從里面快步走出。他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陳默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側頸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的疤痕,以及他夾克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纏繞的臟污繃帶。
那年輕人步伐很快,帶著一種與環境格格不入的緊繃感,并非本地黑幫混混那種虛張聲勢的晃蕩,而是一種經歷過極度危險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的敏捷。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閃而過,眼看就要融入雨幕和人群。
幾乎就在同時,那年輕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陳默審視的目光,猛地抬起頭,朝陳默的方向看來。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了零點幾秒。
雨水模糊了彼此的視線,但那一刻,陳默清晰地看到了那雙眼睛——和他自己一樣,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難以消弭的疲憊,以及一種被巨大痛苦和恐懼淬煉過的、冰冷的堅硬。那眼神深處,似乎也藏著一片和他相似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年輕人的臉上還有些許淤青未散,嘴唇緊抿,透露出一股倔強和不屈。
同樣的,那個年輕人也看到了陳默。看到了他帽檐下那雙冰冷、銳利、不帶任何感情,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的的眼睛??吹搅岁惸m然刻意佝僂卻依舊難掩的挺拔身形,以及那即便隱藏在破舊衣物下,也能感受到的、蓄勢待發的力量感和危險氣息。
那是一種無需言語的、來自同類之間的瞬間感應。就像兩頭在荒野中偶然相遇的受傷孤狼,在空氣中嗅到了彼此身上相似的血腥味和危險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