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棺材的黑暗,厚重、粘稠、具有實質感,如同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天鵝絨,將外界的一切光線與聲響都隔絕在外,只留下自身血液奔流的嗡鳴和心臟沉重而緩慢的搏動。這里是他唯一的絕對領域,是瘋狂外部世界唯一的緩沖,也是所有陰暗計劃醞釀的溫床。
猜察那張輕佻囂張的臉、阿玉壓抑憤怒的眼神、以及那個逐漸成型的危險念頭,在陳默的腦海中反復盤旋,如同困在籠中的猛獸,焦躁地撞擊著柵欄。興奮、殺意、對風險的精密計算、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再次主動踏入血腥的抗拒……種種情緒交織,讓他的神經處于一種高度緊繃的狀態。
他需要冷靜。需要絕對的、冰冷的、如同機械般的冷靜。
而能帶給他這種狀態的,只有一個儀式。
他緩緩坐起身,背后的傷口在與粗糙鐵皮墻的摩擦中傳來一陣鈍痛,但他渾然未覺。他在絕對的黑暗中摸索著,動作熟練而精準,從墻角一個用破布仔細包裹的小包里,取出了那件物品。
tt-33手槍。
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傳入神經中樞,瞬間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戰栗。它沉重、扎實、結構嚴謹,與外面那個混亂、污濁、充滿不確定的世界截然不同。它是秩序,是力量,是唯一完全聽他意志延伸的物件。
他不需要光線。過去幾天,在同樣的絕對黑暗中,他已經將這個動作重復了無數遍,每一次拆卸和組裝,都如同僧侶的誦經,是對心神的錘煉和凈化。
他盤腿坐在發霉的草席上,將手槍平放在膝上。深吸一口氣,排除所有雜念,整個世界收縮到只剩下他和手中這把冰冷的殺器。
開始。
他的手指如同擁有獨立的生命,精準地找到保險扳手,將其撥到安全位置。然后,左手拇指按壓彈匣卡榫,右手順勢接住脫落下來的彈匣。彈匣入手沉甸甸,里面是七顆黃澄澄的、等待擊發的子彈。他將其輕輕放在身側。
空倉掛機。握住套筒后端,向后稍微拉動,確認槍膛內沒有子彈。然后,分解。
他的指尖觸摸著每一個微小的凸起和凹槽。按下套筒座左側的分解卡筍,握住套筒,向前輕輕推出,與套筒座分離。取下復進簧和槍管。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猶豫和差錯,發出極其輕微、卻清脆悅耳的金屬摩擦聲。
零件一字排開在他面前的黑暗中。他拿起那塊一直舍不得用的、相對干凈的軟布,開始擦拭。
首先是槍管。手指探入管內,能感覺到冰冷的膛線螺旋。他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擦拭著內壁,想象著子彈從這里旋轉射出時的情景。然后擦拭外壁,抹去可能存在的微塵和潮氣。
然后是套筒。擦拭每一個平面,每一個凹槽,特別是擊針孔周圍。
復進簧被他小心地拉直,擦拭,檢查是否有疲勞變形。
彈匣被他卸下底板,取出托彈簧和托彈板,每一顆子彈都被取出,在軟布上輕輕擦拭,抹去指紋和可能的濕氣,再一顆顆壓回彈匣,感受著彈簧逐漸增大的阻力。每一次“咔嚓”聲,都代表著一點毀滅力量的歸位。
最后是套筒座和握把片。擦拭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積垢會影響機構的運作。
他的動作專注、虔誠、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偏執。每一個部件都必須光潔如新,每一個接口都必須完美契合。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呼吸變得悠長而平穩,心跳也減緩下來。外界的紛擾、內心的波瀾,全都逐漸遠去,消散在這絕對的黑暗和這機械的、重復的動作之中。
掌控感。這是一種對自身處境極度缺乏的、因而也極度渴望的掌控感。他無法掌控貧民窟的混亂,無法掌控猜察的勒索,無法掌控傷口的愈合速度,但他可以百分之百地掌控這把武器的狀態。他知道它的每一個細節,了解它的每一次呼吸。這種掌控,是信心的基石,是勇氣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