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在這里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想辦法”,只是含糊地嘟囔過去,“…反正別凍著。”
針腳細密而急促。
“吃飯…吃飯別省…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錢…”
她提到這個字,聲音明顯地哽了一下,手里的動作也隨之一滯,但立刻又加快了速度,像是要趕走什么不祥的念頭,“…錢的事兒,你別操心,爹和娘…有辦法…”
這話說得虛弱無力,連她自己恐怕都不信。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就是最好的注腳。
陳默的頭垂得更低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幾個月牙形的白痕,幾乎要嵌進肉里。母親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慢慢地割。他寧愿她哭,她罵,她抱怨這無情的老天爺和這看不到頭的窮日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所有的艱難和絕望都吞下去,化成這絮絮的、戳人心肺的叮囑,和一針一針仿佛沒有盡頭的操勞。
屋角的陰影里,一團更濃重的黑暗動了一下。
是陳建國。
他蹲在門檻里面的墻角,幾乎完全融在了黑暗中,只有煙鍋里的那一點暗紅,不時猛地亮起一下,映亮他古銅色的、皺紋深刻如溝壑的側臉,隨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他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著旱煙,辛辣劣質的煙霧一團團噴出,籠罩著他,讓他看起來像一尊正在緩慢悶燒的陶俑。
他始終沒有出聲。
自那天通知書到來之后,他幾乎就成了一個啞巴。地里的活計一點沒少干,甚至更拼命的,像是要把自己累死在那片黃土地上。但回到家,就是沉默。那沉默不再是以往的麻木,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愧疚和無力。
此刻,在這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在這母子間微弱而悲愴的對話聲中,他的沉默顯得格外震耳欲聾。每一次煙鍋的明滅,都像是一次無聲的嘆息。
王秀娟終于納完了最后一針。她用牙齒咬斷了麻線,拿起鞋子,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堅硬厚實的鞋底,檢查著是否每一針都扎實,有沒有漏掉的地方。那神情,莊重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舉世無雙的藝術品。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慌亂地轉過身,在炕角那個褪了色的舊木箱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來一個小小的、卷得緊緊的手絹包。
她的手顫抖得厲害,解了好幾下才打開。
里面是幾張零碎的、皺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額是五元,更多的是壹元、伍角,甚至還有幾張一角的紙票和幾個五分、一分的硬幣。所有的錢幣都又舊又軟,帶著濃重的汗漬和泥土的氣息,卷曲著,仿佛承載著無數次小心翼翼的展開和卷起。
這是這個家全部、也是最后的積蓄。是雞蛋換來的,是挖草藥曬干賣來的,是父親偶爾去打短工掙來的,是母親省下每一個銅板,一點點攢下來的。
王秀娟把那些錢小心翼翼地、幾乎是一張一張地捋平,疊好,雙手捧著,遞向陳默。她的手臂干瘦,微微顫抖著,像是托著千鈞重擔。
“默娃…拿著…”她的聲音也在抖,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哭腔,“窮家富路…到了城里,別…別讓人瞧不起…該花的…就花…”
話沒說完,眼淚終于突破了強忍的堤壩,無聲地洶涌而出,順著她深刻疲憊的皺紋肆意流淌。她猛地別過頭,用手背慌亂地去擦,卻越擦越多。
就在這一刻,墻角的陳建國猛地站了起來。
動作太大,帶倒了靠在墻邊的扁擔,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這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
他幾步就跨到了陳默面前,高大的身影因為佝僂而顯得有些搖晃,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了兒子。濃重的煙味和汗味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