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沖突的余波,像一層看不見的灰,頑固地附著在陳默身上。走在校園里,他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那些竊竊私語和飄過來的眼神,無論是否與他有關,都讓他感到針刺般的不自在。他更加沉默,更加刻意地避開人群,尤其是張浩以及他那個圈子可能出現的地方。圖書館、教室、食堂的角落、那個破舊的宿舍,成了他主要的活動半徑。就連跑步,也從他喜歡的清晨,改到了人更少的深夜。
然而,外在的屈辱尚可用沉默和躲避來應對,內在的經濟絞索,卻越收越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提醒他現實的殘酷從不因個人的情緒而有絲毫延緩。
那天下午,他剛從一份在校外小吃店幫忙洗盤子的臨時工結賬回來,汗濕的額發黏在皮膚上,身上帶著一股洗潔精和食物餿水混合的、難以徹底洗凈的味道。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爬上宿舍樓,門房大爺叫住了他,從一堆信件里抽出一個皺巴巴的、印著鄉下郵戳的土黃色信封。
“陳默,你的信。”
信封入手,很薄。但陳默的心卻像被這薄薄的信紙墜著,猛地往下一沉。家里很少來信,除非有緊要事。父親認字不多,寫信對他來說是件極其吃力且正式的事。
他幾乎是屏著呼吸,手指有些發抖地撕開信封。信紙是最便宜的那種小學生作業紙,上面是父親那歪歪扭扭、用力極深、仿佛每個字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刻上去的字跡。
“默娃子,見字如面。”
開篇還是老套的問候,但筆劃顯得格外僵硬。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標準的報喜不報憂的開場白,但陳默的心跳卻更快了。
“就是…地里的苞谷今年旱得厲害,收成怕是要折大半。之前借你三叔家的錢,說好秋收還一部分,眼下看來是難了。你三嬸前日來坐了坐,話里話外都是難處…”
信紙上的字跡開始有些潦亂,涂抹的墨團多了起來。
“你娘的藥…又斷了幾日。入秋后,她咳嗽得越發厲害,夜里都睡不安穩,臉色也難看。去鄉里衛生所看了,大夫說得去縣醫院仔細查查,怕…怕是不太好。開了個單子,說要照什么‘ct’,一聽就貴得嚇死人…”
讀到“ct”這兩個用拼音勉強拼出來的字母時,陳默的手指猛地收緊,脆弱的信紙邊緣被捏得變形。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爬升,瞬間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母親的咳嗽他是知道的,老毛病,支氣管炎,但“不太好”和“ct”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父親寫下這兩個字母時,該是多么的無助和惶恐?
“爹沒本事…知道你上學也難…但還是想問問…你那兒…還能不能再想想辦法…勻出一點…不多…就一點…先把你娘的檢查做了…爹實在是…”
后面的字跡徹底模糊了,被水滴暈開了一大片,分不清是父親的汗水還是淚水。信的最后,父親的名字寫得極小,蜷縮在信紙的角落,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陳默呆呆地站在宿舍走廊昏暗的光線下,一動不動。信紙在他手中簌簌發抖。耳邊嗡嗡作響,小吃店的嘈雜、馬路上的車流聲、宿舍樓里的嬉笑打鬧…所有聲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心臟在空寂的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沉重而絕望。
辦法?他還有什么辦法?
口袋里剛剛結清的、還帶著體溫的幾十塊錢,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皮肉生疼。這點錢,連ct檢查費的零頭都不夠。
他靠在冰冷斑駁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到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信紙被緊緊攥在掌心,揉成一團。父親的絕望和母親的病容,隔著千山萬水,化作實質的重壓,死死地壓在他的肩上,要把他碾進塵埃里。
不行!不能倒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但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取代了短暫的崩潰。他必須弄到錢!
第二天一早,他紅腫著眼睛,揣著所有的身份證明和學生證,懷著最后一絲希望,走向學校行政樓的學生處。他聽說過高年級有人申請過助學貸款。
學生處在走廊的盡頭。門開著,里面傳來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響和淡淡的打印墨粉味。幾個辦公隔斷,工作人員各自忙碌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開著的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