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重于千鈞。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血液轟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沖得他一陣發暈。那些熬過的夜,那些被煤油燈熏得發疼的眼睛,那些在干完農活后累得幾乎散架卻仍要逼著自己看書的夜晚,那些被同學嘲笑“泥腿子還想考大學”的屈辱……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胸膛里堵著的那團硬邦邦的東西,猛地炸開,化作滾燙的洪流,沖向四肢百骸。他想大喊,想奔跑,想告訴這片困了他十六年的黃土塬,他就要出去了!
可是,那滾燙的洪流還沒來得及奔涌而出,就被另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東西猛地壓了下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幾乎是驚恐地,跳過了那些熱烈的祝賀詞,落在了紙張下方幾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學費:每學年人民幣肆仟捌佰元整?!?/p>
“住宿費:每學年人民幣壹仟貳佰元整?!?/p>
“教材、生活費等另行計算,預計每月至少需陸佰元……”
阿拉伯數字像一串冰冷的鐵釘,一枚接一枚,狠狠釘進他的瞳孔,釘進他剛剛沸騰起來的血液里。
肆仟捌…壹仟貳…每月陸佰…
他腦子里嗡鳴著,本能地開始計算。一年學費加住宿就六千,每個月最少六百,一年在校就算十個月,又是六千…這就是一萬二。這還沒算去省城的路費,沒算置辦任何像樣行李衣物的錢…
一萬二。
這個數字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漆黑冰冷的巨大石山,轟然矗立在他面前,投下的陰影瞬間將他那點剛剛燃起的、微弱的喜悅之火徹底淹沒。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讓他在這酷暑的正午,硬生生打了個冷顫。
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嘴唇變得蒼白干澀。攥著通知書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微微顫抖起來。那幾張紙,不再滾燙,反而變得烙鐵一般灼痛他的手心。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父母。
母親王秀娟還在笑著,用袖子擦著眼角溢出的淚花,但那笑容已經顯得有些僵硬,有些吃力。她不停地對周圍道賀的鄉鄰點著頭,說著“托?!蠹彝懈!?,眼神卻有些飄忽,時不時地,那目光會不受控制地滑落到兒子手里的通知書上,然后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眼底深處,一絲清晰的、無法掩飾的愁苦和慌亂正迅速漫延開來,沖淡了最初的狂喜。
父親陳建國已經不再說話了。他臉上的那點短暫的、奇異的光彩徹底消失了,重新變回平日里那副古井無波的麻木,甚至比平時更沉郁。他蹲回了門檻上,更深地佝僂起背,幾乎把臉埋進了膝蓋里。只是那捏著早已熄滅的旱煙桿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根根凸出得嚇人,微微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那沉默,不再是平時的認命,而是一種被巨石壓垮前的死寂。
鄉親們的熱鬧和祝賀還在繼續,但氣氛已經悄然變了味。一些機靈點的,看看陳默煞白的臉,再看看陳建國夫妻倆那強顏歡笑下掩不住的惶然,心里也明白了幾分,說出來的話便帶上了幾分惋惜和感慨。
“娃爭氣啊…就是這大學,聽說花銷海了去了…”
“可不是嘛,城里喝口水都要錢吧?”
“唉,不容易,建國你們兩口子…”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那些目光,從純粹的羨慕,慢慢摻雜了同情、憐憫,甚至是一絲難以言說的、慶幸不是自家攤上這“甜蜜負擔”的復雜情緒。
人群終于漸漸散去了。老李也推著車子走了,臨走前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張了張嘴,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娃,好樣的…總有辦法的…”
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比之前更死寂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