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心微微一提。王嬸是村里有名的媒婆,一張巧嘴能說會道。
“她說…她說女孩家家的,總是要…要找個依靠。讀書多是好事,但也不能耽誤了…終身大事…”
冰冷的預感,像一條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陳默的心臟,緩緩收緊。
“她說…鎮上的劉家…開糧油店的那家…他家老二…人挺老實,家里條件也好…說是有意…想…想相看相看…”
“相看”兩個字,寫得格外小,幾乎要嵌進信紙的纖維里,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羞窘和無奈。
“爹娘…沒一口答應…說…說要看你…看你那邊的意思…”
“但是我瞅著…娘有點動心…她說劉家日子寬裕,過去了肯定不吃苦…爹沒吭聲,光是抽煙…”
信紙上的字跡開始有些模糊,似乎被水滴暈染過一小塊,但很快又變得清晰,只是筆劃更加用力,帶著一種故作堅強的倔強。
“默哥…我知道你難…城里花銷大…嬸子的病也要錢…我…我沒啥本事…幫不上你…”
“我就是想告訴你…沒事…你別為難…也別…別惦記家里…我…我都好…”
“你安心念你的書。一定要出息。”
信到這里,戛然而止。沒有過多的渲染,沒有哭訴,甚至沒有一句明確的要求或抱怨。但正是這種克制和平靜,這種努力為他著想、甚至不惜隱藏自己真實情緒的“懂事”,像一把最鈍的刀子,慢慢地割著陳默的心。
他能想象到那個畫面:媒婆巧舌如簧,父母面對現實條件的考量而動搖甚至妥協,而翠花,低著頭,搓著衣角,心里滿是恐慌和不情愿,卻因為體諒他的艱難而不敢說一個“不”字,甚至還要在信里反過來安慰他…
“我都好”。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眼球。
一股尖銳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猛地從胸腔里炸開!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
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微發抖。懷里的書嘩啦一聲滑落在地,散了一地,但他毫無知覺。手指死死捏著那薄薄的信紙,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信紙邊緣被捏得皺成一團。
為什么?!
為什么他只是想好好讀書,想靠知識改變命運,想給家人、給她一個好一點的生活,就這么難?!
生活的重壓一層層疊加過來,家庭的貧困,母親的病痛,學業的艱難,城市的歧視…現在,連他心底最后一點溫暖的念想,那片貧瘠青春里唯一亮色的、關于未來的朦朧憧憬,也要被現實無情地碾碎嗎?
他連自己都快要養不活了,連母親的醫藥費都要靠教授接濟,他拿什么去承諾?拿什么去守護?憑什么要求一個姑娘用她最好的年華,去等待一個虛無縹緲、可能永遠無法實現的未來?
巨大的絕望和自鄙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個小小的、用煙盒錫紙疊成的紙鶴。因為長期攜帶,紙鶴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顏色也變得暗淡,但它依舊保持著振翅欲飛的姿態,是翠花笨拙卻真摯的心意,是他無數次在深夜里默默凝視、汲取微弱暖意的寄托。
此刻,這只金色的紙鶴,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諷刺著他的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