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那場因打翻飯盆而引發(fā)的殘酷懲罰,像一場冰冷的風(fēng)暴,席卷了整個用餐區(qū)域,也徹底凍結(jié)了陳默最后一絲殘存的溫度。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機械地吞咽完了盆里那點少得可憐、令人作嘔的食物,連同那個能硌掉牙的硬窩頭,仿佛吃下去的不是糧食,而是冰冷的鐵塊和沙子,沉重地墜在胃里,帶來持續(xù)的不適和灼燒感。
返回宿舍的路同樣沉默而壓抑。沒有人交談,每個人都低著頭,步履沉重,像是被抽空了魂靈。阿龍是被同組的人半攙半拖回去的,他的臉色在昏暗燈光下白得嚇人,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壓抑的抽氣聲。
再次回到那間充斥著惡臭、擁擠不堪的牢籠。鐵門在身后哐當(dāng)鎖死,將外界(如果那也能算外界的話)的一切隔絕。但食堂里那個年輕人像狗一樣舔舐地上污漬的畫面,以及被打手毆打的慘叫聲,卻如同鬼魅般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熄燈鈴很快響起。唯一那盞昏黃的燈泡熄滅,宿舍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只有窗外高墻上探照燈的光束偶爾掃過,在墻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短暫而詭異移動的光斑。
黑暗并沒有帶來寧靜,反而放大了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的鼾聲、磨牙聲、夢囈聲、因傷痛或噩夢發(fā)出的呻吟啜泣聲、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壓抑到極致的沉重呼吸聲。各種體味、藥味和霉味在悶熱的空氣中混合發(fā)酵,更加濃烈刺鼻。
陳默僵硬地躺在通鋪上,身體緊挨著旁邊一個同樣骨瘦如柴、散發(fā)著汗臭的陌生人。他睜大眼睛,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毫無睡意。胃里的不適,身體的疲憊,心靈的巨大創(chuàng)傷,以及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
白天的畫面一幕幕在眼前閃回:阿泰的冷酷、王經(jīng)理的笑里藏刀、老狗的粗暴、第一個電話里的怒罵、餿水般的食物、那個被打翻的飯盆和舔地的身影…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wǎng),將他越纏越緊,幾乎要窒息。
他該怎么辦?
繼續(xù)這樣下去,每天重復(fù)著詐騙,吃著豬食,承受著毒打和羞辱,直到某一天因為“毫無價值”而被“處理掉”?
還是…
一個危險的、幾乎不敢去觸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幽火,在他心底最深處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逃跑?
但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阿泰那冰冷的聲音無情撲滅:“抓回來的下場…剁手跺腳…挖肝掏心…后山埋著…”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就在這時,他旁邊那個一直沉默躺著的老胡,似乎輕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悠長而疲憊的嘆息。這聲嘆息不像是在睡覺,更像是一個清醒著的人,對無邊黑暗和絕望的無聲控訴。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一種強烈的、想要抓住點什么、詢問點什么的沖動,促使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用盡全力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極其微弱的、如同氣流般的聲音:
“胡…胡叔…?”
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但旁邊的人影明顯僵了一下。過了好幾秒,就在陳默以為對方?jīng)]聽見或者不想理會時,老胡那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同樣極其低微地響了起來,帶著濃濃的疲憊和麻木:
“……嗯。”
他果然沒睡。
陳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盡管這根稻草本身也早已腐朽不堪。他鼓起勇氣,用氣聲繼續(xù)問道,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這里……一直……都這樣嗎?……我們……真的能……贖身……出去嗎?”
問題問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王經(jīng)理畫的大餅,在經(jīng)歷了這一天的現(xiàn)實后,顯得如此可笑而虛幻。
黑暗中,老胡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譏誚意味的嗤笑,但那笑聲很快化為更深的疲憊。
“出去?”他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字字冰冷,砸在陳默心上,“別做夢了。”
三個字,徹底粉碎了陳默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那怎么辦?”陳默的聲音帶上了絕望的哭腔,“難道…就一直…直到…”
“死”字他不敢說出口。
老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或者只是在積蓄說話的力氣。探照燈的光斑又一次掃過,短暫地照亮了他渾濁無神、布滿皺紋的側(cè)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