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溢草藥膏帶來的那點微弱清涼感,以及銀針暫時壓制的劇痛,在高燒和極度虛弱的雙重攻勢下,很快便敗下陣來。陳默從那道陰暗的后門鉆出,重新踏入貧民窟迷宮般的巷道時,眩暈和灼熱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背后的紗布很快被重新滲出的組織液和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傷口上,每一次輕微的摩擦都帶來新一輪的刺痛。五千泰銖的巨額支出,幾乎掏空了他所有的“積蓄”,換來的只是暫時的處理和一句“三天后換藥”的囑咐。而活下去,不僅僅需要治療。
他需要一個巢穴。一個可以鎖門、可以蜷縮、可以暫時放下片刻警惕、舔舐傷口的絕對私密空間。露宿街頭,或者繼續尋找那些半廢棄的掩體,在人口如此密集的貧民窟,無異于自殺。他太顯眼了,一個帶著傷、面色不善的陌生面孔,就像流血的海豚,很快就會吸引來鯊魚。
他捏了捏口袋里那疊所剩無幾、單薄得可憐的鈔票。它們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卻無法帶來絲毫安全感,反而像計時器一樣,提醒著他危機的迫近。
尋找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篩選和冒險。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盡量避開主干道和人多的攤位,專門往那些更陰暗、更擁擠、更破敗的區域鉆。目光掃過那些層層疊疊、如同蜂巢般的鐵皮屋群,尋找著任何可能出租的跡象。
很快,他發現了目標。在一個幾乎被各種廢棄物和晾曬的破爛衣物淹沒的死角,一棟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倒塌的三層鐵皮樓格外醒目。樓體外墻布滿銹跡和油污,陽臺和窗戶(如果那能算窗戶的話)上密密麻麻地掛著衣物,伸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天線和偷接的電線。一個干瘦、眼神精明得像老鼠、叼著劣質香煙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樓洞口一個破爛的塑料凳上,瞇著眼睛打量每一個過往的人。
他的腳邊,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泰文單詞和數字。陳默不認識泰文,但他認識那個代表錢的符號和后面跟著的、相對低廉的數字。
就是這里了。
陳默沒有立刻上前。他像之前觀察沙溢的診所一樣,遠遠地找了個堆滿廢棄竹筐的角落,蜷縮起來,耐心地觀察。
他看到那個男人——無疑是房東——如何與租客打交道。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試圖哀求晚幾天交租,被房東毫不客氣地大聲呵斥,言語粗俗,直到婦女哭著掏出一些皺巴巴的零錢才罷休。一個年輕男子遞上租金,房東接過錢,對著光線仔細檢查真假,手指蘸著唾沫數了又數,才不情愿地甩出一把鑰匙。
貪婪,刻薄,毫無同情心。但也意味著,只要給錢,他或許不會多問。
陳默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不適,讓自己盡量顯得“正常”一些,然后走了過去。
房東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在附近徘徊、面色蒼白的生面孔。當陳默走近時,他渾濁的眼睛里立刻閃爍起警惕和評估的光芒,像掃描儀一樣上下打量著陳默,目光尤其在他空癟的口袋和憔悴的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什么事?”房東吐出一口煙圈,用泰語粗聲粗氣地問,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陳默聽不懂,但他指了指地上的粉筆字,然后做了個點鈔票和開門的手勢。
房東明白了,嗤笑一聲,用夾雜著蹩腳中文單詞和手勢比劃:“租房?錢?有嗎?”他搓著手指,眼神懷疑。
陳默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那疊最后的鈔票,沒有全部拿出來,只是露出一點邊角,表明自己有錢。
房東的眼睛瞬間亮了,貪婪幾乎要溢出眼眶。他態度稍微“熱情”了一點,站起身,招招手:“來看,來看,有好房間!”
他帶著陳默走進樓洞。內部比外面更加不堪。光線極度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難以形容的、混合了霉味、尿騷味、廉價烹飪味和體臭的濃烈氣味。狹窄的通道兩側擠滿了密密麻麻的鐵皮門,門上只有編號。各種嘈雜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孩子的哭鬧、夫妻的爭吵、電視的噪音、咳嗽聲……生活所有的噪音和隱私在這里被壓縮、混合、暴露無遺。
樓梯是銹跡斑斑的鐵板搭建的,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搖搖晃晃。房東帶著他徑直走上三樓,來到走廊最盡頭。這里更加陰暗,空氣幾乎不流通。
“就這間,最好的!安靜!”房東掏出鑰匙串,打開一扇比其他門更顯矮小、銹蝕更嚴重的鐵皮門。
門一打開,一股陳腐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房東側開身,示意陳默自己看。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房間。它更像是一個利用樓梯下方和建筑縫隙隔出來的一個狹小空間,就像一個巨大的、橫置的鐵皮棺材。內部空間極其狹小,長度勉強能讓他躺直,高度甚至無法讓他完全站直。沒有窗戶,沒有任何光源,絕對的黑暗。墻壁就是冰冷的、未經任何處理的鐵皮,摸上去濕漉漉的,沾著一層滑膩的污垢。地上鋪著幾張發霉、破爛的草席,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窒息感。強烈的、物理和心理上的雙重窒息感,瞬間攫住了陳默。
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厭惡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