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問:“怎么了?”
寧歸柏說:“有呻吟聲。”
“我沒聽見。”
“你想管嗎?”
陸行舟猶豫了一會:“……還是去看看吧。”
寧歸柏點頭:“跟我來。”
走了十幾步,陸行舟才聽見了寧歸柏所說的“呻吟聲”,他再一次直觀地發現,自己跟寧歸柏的差距那么大。
遠遠的,他們看見有個人倒在地上,地上有鮮紅色的血跡。
寧歸柏說:“只有他一個人。”
陸行舟加快腳步,想看看地上的人還有沒有救。他先看到了那人身上的傷口,那人的肚子被剖開了,腸子暴露在空氣之中,流在外面,在地上拖出了一條尾巴。他的手筋和腳筋都被挑斷了,下巴脫臼大張,涎水從唇邊溢出,濡濕了肩鎖。然后陸行舟的目光移到了那人臉上,瞳孔倏張:“……師父?”
這是他在燕歸堂時期的師父,秦陌。
秦陌也認出了陸行舟,他緩慢吃力地說:“我追殺閻王莊的人至此,技不如人,被他折辱……”
陸行舟蹲下來,想要為秦陌止血,治傷,可是秦陌傷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下手,他沒處理過這么復雜的傷口,他若是受那么重的傷,只會通過自殺來復原。他轉過頭,聲音有些顫抖:“小柏,金瘡藥。”
寧歸柏垂下眼眸:“他活不下來。”金瘡藥有什么用?除非神仙在世,不然回天無術。
陸行舟是不知道嗎?他是不接受。他的眼睛變得濕潤,固執地喊:“給我,金瘡藥,給我。”
寧歸柏抿緊唇,他不想把這份虛假的希望遞出去。
兩人僵持之際,秦陌氣若游絲地開口了:“小舟,你聽我說……”
陸行舟立刻轉過頭,跪蹲在地上:“師父,你說。”
秦陌說:“我的傷……太重了,做什么都沒有用,你殺了我,咳咳,我沒法自盡,小舟,師父請你殺了我。”
陸行舟連連搖頭:“師父,你堅持一下,我讓小柏去請神醫,他輕功很好,很快就能把神醫帶過來,你再堅持一下,神醫的醫術很好,你不會死的。”
秦陌的五官扭在一起,顯出痛苦和無奈,他拖長聲音:“傻孩子。”
陸行舟想到了五年前,他十六歲,孤身一人來到關州,進入燕歸堂,拜秦陌為師父。
秦陌師父跟溪鎮武館的師父完全不一樣,他沒有武館師父那么俗氣,那么市儈,他反而更像陸望,他們身上都有種腳踏實地的穩重,這讓陸行舟感到很親切。
在完成“遍地為友”的任務之前,陸行舟在關州最能依靠的人就是秦陌。秦陌是他的師父,也像他的父親,但他是很多人的師父,不會是他一個人的父親,所以陸行舟跟他也有些距離感,他怕秦陌會對他表現出不耐煩。
秦陌也許是關注到了,猜到了陸行舟的想法,有一次在練完劍法之后,秦陌送了陸行舟一幅字,上面是《終南別業》的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陸行舟問為什么要送他這幅字。秦陌只是笑了笑,你不覺得這句詩很好嗎?陸行舟承認確實好。秦陌說行舟行舟,你行舟感到迷茫的時候,停下來,看看云,看看月亮,看看兩岸的風光,不也是挺好的嗎?陸行舟問這是你寫的嗎?秦陌說是的。也許寫十個字花不了秦陌多少的時間,但這不是陸行舟衡量感動與否的標準,在異鄉,師父為陸行舟建了一艘小船。
后來的秦陌其實沒有給過陸行舟多大的幫助,他們相處的記憶多半是練武,你教我練,你指導我改正,偶爾閑聊兩句。他們不那么了解對方,秦陌不會跟陸行舟講自己的事情,而陸行舟有困難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會找吳家兄弟和鄭獨軒,睡前胡思亂想的時候,他也很少會想到秦陌。
他有過一次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三尺青鋒》的策劃組根本沒有用心塑造秦陌這個人物,秦陌的性格,跟他讓陸行舟記憶最深刻的那件事情,其實是不太匹配的。換句話說,那不像是秦陌會對一個普通弟子做出來的事情,還是因為陸行舟有主角光環?他后來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始終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陸行舟說要離開燕歸堂的時候,秦陌沒有多問什么,他祝陸行舟“鵬程萬里”,陸行舟走的時候將那幅字帶走了。
秦陌送過他一幅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