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窗邊站了會,看街上的景物和穿梭來往的人,想那些人身上是不是都有“洞”,也許每個人都是帶著洞活著的。他并不特別,不能特別地活,也就不能特別地死。
跟前些日子的混沌不同,今日他格外清醒,他站的位置剛好能被陽光籠罩,他沐浴著光,愿意相信這是劫后余生。
看來,他還是不想死啊。經歷了那么多的坎坷和挫敗,他還是貪戀人間的溫度,或者說,他還沒有被徹底打倒,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爭這一口氣。他在這個世界中虧欠過的人,身不由己做過的惡事,他都要一一補償。
只有這樣想,他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在茍且偷生,他活著,是因為他要贖罪。有了正當的緣由,他就能挺起胸膛坦坦蕩蕩活下來。
然而活下去,并沒有陸行舟想得那么容易,沒錯,他還沒死,他可以呼吸,可活著不只是呼吸那么簡單。他終日躺在床上,還是提不起力氣生活,別說報恩或者復仇這樣的大事了,他就連拍死一只一直在他眼前打轉的蒼蠅都做不到,他伸出手,還沒碰到蒼蠅,就無力地垂下了。
是身體原因,還是精神問題?陸行舟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得了這個世界無法診斷的心理疾病,他從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所以無法按照經驗來判斷。
他消沉地躺在床上,如果、萬一、倘若真的是他想的那種病,那這個世界也沒人可以幫助他,他需要的專業指導和藥品都無法得到。陸行舟不愿意相信那種可能,他覺得他只是生了身體上的病,在他明知道自己不再百毒不侵后,還特意用毒藥來糟蹋身體,而且還不吃不喝,得到這樣的結果是正常的,這是身體給他的懲罰,他必須咬牙承受,耐心等待。
他又在床上躺了很多日,每天洗漱用的水、一日三餐以及藥碗都由小二送上來,住客棧就有這點好處。他給錢,小二出力,他不會覺得麻煩他人,也不必考慮小二會不會擔心他,所以他可以毫無負擔地、無所事事地等待。若是同樣的處境換在家中,他會心急如焚,會強迫自己以不正常的速度好起來,甚至假裝自己已經好了,以此來消除家人的疑慮。
有一晚他夢見了跟他互換了身體的“陸行舟”,“陸行舟”也躺在床上,只不過他躺的是病床。陸行舟看見辛梧桐抓著“陸行舟”的手,而陸關山在一旁忍著眼淚,“陸行舟”的眼里全是茫然,他也是個善良的人,他始終沒法接受陸關山和辛梧桐是他的父母,可他在冷靜過后,也沒法用惡言惡語去傷害他們。
“陸行舟”決定說自己失憶了,于是他躺在病床上,從頭到腳都被查了個遍,沒有醫生能找出病因,他們覺得“陸行舟”沒有失憶,于是他們從家庭關系詢問“陸行舟”的家長,他們試圖證明“陸行舟”的家庭發生了劇烈的矛盾,以至于“陸行舟”需要通過裝作失憶來回避問題,進而保護自己。
然而他們找不到任何能證明這個家庭不幸福的證據。
再加上“陸行舟”的行為確實很反常,所以他們最后只能相信,醫學上又多了一個不解之謎。
“陸行舟”是個凡人,是個必須要適應環境、也會被真心所打動的凡人,他終于喊陸關山“爸爸”,喊辛梧桐“媽媽”,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聲大哭,但只有陸行舟知道,“陸行舟”哭的原因跟他們不一樣。
找不到原因,再治下去也是浪費錢財和時間,所以陸關山和辛梧桐決定帶著“陸行舟”出院。辦出院手續前,辛梧桐對“陸行舟”說:“小舟,你不用擔心什么,失憶了沒關系,暫時不上學……或者永遠不上學了也沒關系,我和你爸爸還算年輕,能照顧你?!?/p>
“陸行舟”說:“可是這樣,你們會很辛苦?!?/p>
辛梧桐說:“難道因為你忘記了一切,就不會感到辛苦嗎?我相信不是那樣的,活得再辛苦,也會有歡樂的時候,人們就是為了那樣的時刻活下來的。小舟,你明白嗎?”
不知道“陸行舟”明不明白,反正陸行舟明白了,他突然醒過來,但沒有立刻睜開眼睛,那個夢是消毒水味的。
他不知道現代社會是否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和對話,但他跟著夢里的“陸行舟”的視角,好像也經歷了一場治療。在現代世界,有一個跟他一樣彷徨的人試圖弄清問題,或帶著問題活下去。彼“陸行舟”還在堅持,此陸行舟又怎能頹然如斯。
陸行舟撐著床板起身,他就像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用繞桌子轉圈的方式來鍛煉,他走累了就歇息,歇夠了就繼續走,這天很快就過去了。陸行舟不敢逞強,只循序漸進地走路,等他覺得身體恢復到原先六七成的狀態之后,便重拾內功練習了。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停滯了這么多日,陸行舟感到了明顯的退步,他不灰心,不對自己說喪氣話?;钪褪且磺?,他已經邁過了最難的那關,他現在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往后退了多少步,他就往前走多少步,總能走回去的,不管走得有多慢,能走就是好事。
對于一日三餐,陸行舟不再說“隨便”,也不再讓小二端上來,他恢復下樓吃飯的習慣,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盡力滿足胃,同時也能滿足口腹欲望,為活著增添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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