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圍住我,他們喊我親爹的名字,問我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我聽不明白,也不想聽。嘈雜的聲音將我包圍,我無比懷念在山中的清凈,難怪養(yǎng)父讓我少接觸人,原來他們會讓我如此煩躁。
“但沒過多久,我就弄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了。
“我想他們認錯人了,我爹活生生的,怎么可能死了?人的臉上都是眼睛鼻子,有相似之處多尋常,何必大驚小怪。我跟他們這么說,他們沒人信我,問我爹叫什么名字?
“我把養(yǎng)父的名字說出來了。養(yǎng)父一直沒告訴我他的真名,他想脫胎換骨換一種生活,于是連名字也換了,所以那些人聽到我說出的名字之時,都一頭霧水。
“‘也姓榮?’
“‘會不會跟榮棕有關(guān)系?’
“‘可是榮棕根本不長這樣啊。’
“……他們又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們接著問我娘是誰。我說不出來,因為養(yǎng)父從來沒有提過,我連‘我娘’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心中的懷疑便是在這個時候種下的,我不是懷疑養(yǎng)父在騙我,我只是想他為什么要瞞著我。
“再后來的事不必多說,真相不需要十七歲的我去串聯(lián),自有人會想方設(shè)法地查驗。他們確定我就是當年失蹤的孩子,他們說養(yǎng)父在騙我,他不是我的父親,多半是我的殺父殺母仇人。
“當時的我嗤之以鼻,他們所說的事實多么荒唐,我絕不相信。
“我離開熱鬧的城鎮(zhèn),回到深山,養(yǎng)父看著我,眼神很沉,就像冬天的狼的眼睛。我第一次看他露出那樣的目光,我們太熟悉了,而那目光太陌生了。我脫口而出‘他們說的是真的么’。
“他問‘他們說了什么’。
“我把我聽到的所有話都告訴他了。
“他很久沒說話,我知道那是真的了。
“我告訴他,是真的也沒關(guān)系。他震驚了,我說不管怎樣,你才是把我養(yǎng)大的人,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不重要,你就是我爹。他好像很難消化這件事,仿佛只有我做些什么才合乎邏輯,去恨他、打他、吼他,這樣才是對的。
“但那時的我確實覺得無所謂,我對親情所有的理解都來自于他,那些事是真的又如何?我對我的親爹娘毫無記憶與感情。他是我的仇人又如何?他待我這么好,難道身體里流淌的血液,一定比這么多年朝夕相處的陪伴更加重要嗎?
“我這樣平靜地接受了這些事,他卻沒有辦法理解,他讓我不要再喊他爹了。他說,他把我教得太差了。他讓我下山去,去個一年半載,在人群中生活。
“讓我少接觸人的是他,讓我多接觸人的還是他。一個人怎么能活得這么矛盾?
“我不會抗拒他的安排,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人生中唯一的叛逆就是那次偷跑下山,在那之前,在那以后,他讓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照做了。
“包括殺他這件事。
“我在山下待了一年,我入了江湖,人人都說我是熊喚酒,我的姓不是我的姓,我的臉才是我的名字。
“在人群中我確實學(xué)得更快,我了悟很多道理,那些跟我親爹親娘有過交集的人都跟我說他如何如何,我在心里把他們的形象拚湊起來了,細致入微的具體,但我對他們依舊沒有感情。
“我回到山上,養(yǎng)父一直沒有離開。
“我跟他說,我什么都明白了,但我還是維持之前的看法,我不認為那有什么,我還是想喊他爹,想在山上跟他過日子,不理會別人的閑言碎語,就這樣過一輩子。
“那不好嗎?
“他說,那如果你知道你爹娘沒有透露我的秘密,是我誤會了他們,誤殺了他們,你還是這么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