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清風市城外十余里,清心寺。
這座千年古剎依山而建,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遠離塵囂。晨霧如輕紗般繚繞在山腰,將寺廟的紅墻黛瓦襯得愈發莊嚴靜謐。山腳下那個喧囂浮躁、名利紛擾的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維度。唯有悠揚的晨鐘聲,穿透薄霧,一聲聲敲擊著人心,帶著洗滌塵慮的力量。
藏經閣后有一處獨立的小禪院,青石板鋪地,幾株高大的古柏投下斑駁的影子和沁人的涼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草木清氣。這里格外幽靜,是寺中高僧清修之所,尋常香客不得入內。
賀遠山換下了一身剪裁合體的名牌西裝,穿著一套質地粗糙的深色麻布衣褲,腳踩一雙半舊的黑色布鞋,手持一串油光水滑的小葉紫檀念珠,緩步走入禪院。此刻的他,褪去了商界巨賈的光環和那份不怒自威的氣勢,眉宇間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平和,更像一位前來尋求心靈慰藉的虔誠居士,或是一位暫避塵囂的隱者。
禪院內的石桌旁,慧明法師正在煮水沏茶。法師年逾古稀,須眉皆白,面色紅潤,眼神澄澈通透,仿佛歷經滄桑后沉淀下的智慧之光,能照見世間一切虛妄。他動作舒緩自然,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添水、撥炭、洗杯、沖泡,每一個步驟都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不急不躁。
“賀施主,久違了。”慧明法師見到賀遠山,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頷首,聲音平和舒緩,像山澗清泉流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法師安好。”賀遠山上前幾步,恭敬地合十行禮,執弟子禮,姿態放得很低,“俗務纏身,瑣事擾心,疏于問候聆聽教誨,內心實在不安,還請法師見諒。”
“心到即可,不必拘泥于形式。坐。”法師將一盞剛沏好的、色澤澄碧的清茶推到賀遠山面前的石凳上,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溫聲道,“看施主眉宇間隱有郁結之氣,神光略顯散亂,可是近日遇到了難越的坎坷,心中有所掛礙?”
賀遠山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下,雙手捧起那盞溫熱的茶杯,感受著瓷壁傳來的暖意。他低頭看著杯中舒展的茶葉,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才苦笑一下,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和試探:“法師慧眼。近日確有些煩難之事,如亂麻纏身,剪不斷,理還亂。故而特來寶剎,想求個清凈,也向法師請教。”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看似平靜地望向慧明法師,實則帶著深藏的探究:“法師,佛家常講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種何因,得何果。世間萬事,莫非皆循此理?這因果之道,當真鐵律如山,無可更改嗎?”
“然也。因果不虛,如影隨形。起心動念,皆是因;當下所受,皆是果。”法師平靜地回答,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仿佛帶著某種回響,“世間萬象,皆在因果網中,無人可逃,無事可免。”
賀遠山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念珠,一顆,又一顆。他沉吟著,繼續追問,語氣變得更加微妙:“那若是……有人身處因果鏈條之中,卻意圖強行打斷它,逆天而行,以人力干預果報,甚至……讓該受果報之人逃脫,又當如何?這逆天之舉,可能成功?又會招致怎樣的后果?”
慧明法師抬起眼,那澄澈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直視賀遠山的內心最深處的算計與不安。他緩緩道:“因果之道,乃天地自然規律,非人力可強行扭轉。妄圖逆天而行者,猶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不僅徒勞無功,更會攪動更大的業力,引來更猛烈的反噬。最終傷及的,往往是自身。須知,天道輪回,何曾饒過誰?”
賀遠山心中微微一凜,法師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刺了他一下。他捻動念珠的速度不自覺地加快了些許,但臉上依舊保持著恭敬:“法師所言極是。只是……若這人并非為自己,而是為大局,為更多人的福祉考量,不得已而為之呢?這業力,也會如此不容情嗎?”
“阿彌陀佛。”法師輕誦一聲佛號,目光慈悲卻帶著看透的淡然,“施主,何為大局?何為福祉?若出發點已存私心妄念,又以‘大局’為名,行悖逆之事,此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業力昭昭,不因動機而改變其質。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智者當在起因上謹慎,而非在果報上強求。”
賀遠山默然,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茶湯初入口微有苦澀,細品之后,喉間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回甘。他需要時間消化法師這些直指人心的話。禪院里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傳來的鳥鳴和炭火偶爾噼啪的輕響。
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茶杯,臉上露出一絲真實的疲憊和無奈,語氣也顯得誠懇了些:“法師點撥,如醍醐灌頂。奈何身在局中,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四方壓力襲來,明槍暗箭,有時真是……身不由己。請教法師,若人身處如此漩渦中心,該如何自處,才能求得片刻心安?”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法師諄諄善誘,聲音如清風拂過,“事來則應,事去則忘。心不隨境轉,不住于相,不被外物所牽絆,便是自在解脫之道。漩渦皆因心動,心若不動,風浪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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