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小時。
在陳楚的感知中,這并非一段可以用時鐘刻度來丈量的時間,而是一場漫長而深刻的內在蛻變,從他轉身離開那片壯觀的宇宙餐桌,到重新踏入飛船駕駛艙的金屬地板,他的靈魂仿佛經歷了一次徹底的洗禮與重塑,返回的路程,在物理空間上不過是數公里的寂靜漂浮,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卻是一段跨越了認知鴻溝的漫漫長旅。
陳楚關閉了工程外骨骼的推進器,任由慣性帶著自己緩緩靠近飛船,四周是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但此刻,這片黑暗在他眼中不再是空洞的虛無,他能到,就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幕布背后,隱藏著無數雙窺探的眼睛,蟄伏著無數個像天犼一樣古老而強大的意志。
宇宙,不再是他過去所理解的、由星球、星云和能量構成的物理空間,而是一個充滿了生命與意識的、活生生的黑暗森林。每一個星辰的閃爍,都可能是一個生命的呼吸;每一片塵埃的漂浮,都可能承載著一段被遺忘的文明史詩。
天犼的話語,如同宇宙背景輻射般,持續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回響。
活著。當你的年齡以為單位……害怕認識新的朋友……,這些簡單而沉重的話語,像一把把刻刀,將他過去對生命、時間、乃至整個世界的認知雕琢成全新的模樣,陳楚不再是一個單純為了生存而掙扎的迷航者,而是一個被迫站在永恒門檻上,提前窺見了生命終極孤獨的準長生者,這種感覺,既帶來了洞悉真相的明悟,也帶來了無法言說的沉重與疏離。
當氣密艙門在他身后緩緩關閉,將宇宙的死寂隔絕在外時,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喧囂涌入耳中,那是電子合成的、略帶滑稽的音樂聲,夾雜著植物被僵尸啃食的聲,以及風少那全神貫注、偶爾發出的興奮或懊惱的叫喊,陳楚脫下沉重的外骨骼,只穿著貼身的作戰服,踏入了駕駛艙,眼前的景象,與他剛剛經歷的一切,形成了無比荒誕而強烈的對比。
風少正盤腿坐在駕駛座上,雙眼死死盯著面前懸浮的光幕,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瘋狂舞動。
光幕上,一排排可愛的向日葵、豌豆射手和堅果墻,正在與一波波造型滑稽的僵尸激烈對抗,陽光在收集,能量豆在閃爍,一個戴著鐵桶的僵尸突破了防線,風少一聲,手忙腳亂地在后方種下一個櫻桃炸彈,伴隨著的一聲巨響,危機暫時解除。他玩得是如此投入,如此忘我,以至于陳楚走到了他的身邊,他都毫無察覺。
陳楚靜靜地看著他,他羨慕沒心沒肺的風少,能夠如此純粹地沉浸在虛擬世界的簡單快樂之中,對外界的驚濤駭浪一無所知。就在剛才,在距離這艘飛船不過幾公里的地方,一個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宇宙巨獸正在吞噬星辰,一場關乎生命本質與宇宙真相的對話正在進行,而在這里,世界的全部,就是守住那片小小的草坪。多么幸福,又多么無知。
突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陳楚的腦海:如果風少見到了天犼,會是什么反應?
他會像自己一樣,被震撼得世界觀崩塌,陷入對自我身份的懷疑與對生命意義的迷茫嗎?
幾乎是立刻,陳楚就有了答案。
不,他不會。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確定,讓陳楚自己都感到驚訝,他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沉迷于《植物大戰僵尸》的年輕人,風少,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沒心沒肺的紈绔子弟,他或許看起來玩世不恭,但他骨子里流淌的,是來自一個深不可測家族的血液。
陳楚想起了風少的父母,能夠豢養巨型猛獸作為寵物的神秘夫婦,他想起了那座被整體搬走的、方圓數百公里的小島,那已經不是可以解釋的偉力,而是近乎神跡的大神通,風少自己,雖然看似不學無術,但隨手教給他的金盾術,其玄奧與強大,已經讓陳楚受益匪淺,甚至可能是他能與天犼平等對話的根基之一,這樣一個家族,這樣一個生活在宇宙深處,視星際旅行為常態的勢力,其實力絕對不容小覷。
很顯然,風少的世界觀,從一開始就和自己截然不同,在他的認知里,或許宇宙中存在天犼這樣的生物,就像地球上的富豪后院里養著獅子老虎一樣,雖然罕見和危險,但并非不可理解,更談不上顛覆三觀,他見到天犼,或許會驚訝于其形態的奇特與龐大,但絕不會上升到哲學與生存的終極拷問,他的第一反應,很可能不是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而是評估一下這家伙好不好吃,或者能不能抓回去當寵物。
想到這里,陳楚的思路豁然開朗。
陳楚進一步推想:風少所居住的星球就在這片星域,那么他的父母,那些搬島者,有沒有可能早就知道天犼的存在?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如此強大的一個本土生命,就像一座矗立在村口的大山,對于這片星域的原住民來說,不可能毫無察覺,他們或許與天犼有過接觸,或許達成了某種默契,甚至可能發生過沖突,無論如何,他們之間必然存在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平衡。
這個推論,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楚心中最大的一個疑團,他一直對天犼放過自己的理由感到困惑。
我們是同類——這個解釋聽起來充滿哲理,但細想之下卻漏洞百出,自己的人類形態,與天犼的黑洞形態,差異之大,遠勝于人與螻蟻,天犼憑什么僅憑一種模糊的,就將自己引為同類,并放棄一頓可能頗為美味的?尤其是在它的饑餓狀態。
現在,陳楚有了一個更合理,也更的解釋。
天犼不傷害他,甚至與他進行那番看似深刻的對話,或許并不僅僅因為那玄之又玄的同類感應,其中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它誤會了什么,它誤以為自己和風少是一伙的,是那群能夠搬山填海斗轉星移的恐怖存在的同伴!
陳楚開始飛速回放與天犼的每一次精神交流。
天犼的智慧深不可測,它的生存歲月更是以、為單位,這樣的生命,絕不可能是頭腦簡單的傻大個,它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決定,必然都經過了漫長歲月沉淀下來的生存智慧的過濾,它稱自己為,或許是一種試探,一種拉近關系、降低敵意的策略,它和自己討論的意義,探討永生的孤獨,或許是在評估自己的心智與威脅等級,而它最終放自己離開,除了這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更深層次的,恐怕是一種對潛在威脅的規避。
它感應到了自己身上,或者說自己這艘飛船上,存在著讓它忌憚的力量,這股力量,源自風少,源自他背后那個神秘的家族。
天犼或許無法精確判斷這股力量的強度,但出于一個古老生命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它選擇了最穩妥、最安全的方式——和平共處,禮送出境,它甚至好心地指出了空間裂縫游泳的道路,這看似是同類間的指點,又何嘗不是一種請君離開的委婉表達?
狡猾的天犼!陳楚在心中暗自笑罵了一聲,但這種笑罵中,卻沒有絲毫的貶義,反而充滿了敬畏與了然。
這才是合理的,這才是黑暗森林的真實法則。
宇宙中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所有的和平與善意背后,都必然有實力作為背書,天犼不是一位超然物外的哲學家,它首先是一個的生命,而,就意味著趨利避害,意味著審時度勢,意味著在面對一個背景不明的闖入者時,優先選擇成本最低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