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是一種很神奇的植物,它們花數年的時間,將根系深深地扎入黑暗的、看不見的地下,拼命地延伸,拼命地擴張,在地表之上,你可能只能看到一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嫩芽,它們在黑暗中,默默地、耐心地蓄積著力量,忍受著漫長的、不為人知的寂寞?!?/p>
柳暗的描述,讓陳楚和陳風萍都陷入了沉思。那“數年的時間”,不正是他們那長達百年、甚至近兩百年的“蟄伏期”嗎?那“黑暗的、看不見的地下”,不正是母親的子宮,是嬰兒的搖籃,是孩童那被禁錮的身體嗎?
他們也曾像竹根一樣,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默默地積蓄著生命的力量。
“然后,當它們蓄積了足夠的力量,在一個春天,一場雨后,它們就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瘋狂地向上生長。一天之內,就能長高幾十厘米,甚至一米。它們將數年積攢的能量,在短短幾周內徹底釋放,直沖云霄,長成一片挺拔的竹林?!?/p>
“先慢后快,厚積薄發?!绷涤冒藗€字,總結了這個比喻的核心。
這個來自遙遠母星的古老植物,完美地、詩意地、充滿了哲學意味地,詮釋了他們這個全新種族的生命哲學。
他們不再是“基因突變的怪物”,他們是“宇宙中的竹子”,他們那漫長而痛苦的蟄伏,不再是毫無意義的監禁,而是為了最終綻放所做的、神圣的積累。
它賦予了他們苦難的意義,也賦予了他們未來的希望。他們,就是那在黑暗中蓄力,等待著在某個時刻,沖破一切束縛,向著星辰大海,瘋狂生長的宇宙之竹。
當柳暗關于“竹子”的闡釋結束時,房間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片沉默,與對話開始前那片空洞、壓抑的寂靜,已經截然不同。
這場對話,讓三人紛繁復雜的思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梳理。他不僅是解惑者,他們對自己的認知,也變得更加清晰、深刻和堅定,完成了一次集體的自我認知升華。
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了,在這片被深刻理解所填充的沉默中,任何言語都顯得多余。
對話結束了,一場關于他們種族身份認同的、深刻的哲學思辨,落下了帷幕,但這,僅僅是序幕的落幕。
陳楚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舷窗,投向了那片星云的更深處。他活了近兩百年,歲月卻沒有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留下絲毫痕跡,他想起了行尸島,那座將他與世隔絕,也給予他唯一安寧的孤島和養父,一切都恍如昨日。
自從離開那里,他就像一顆被風吹離了枝頭的蒲公英,在五大星域間漫無目的地游蕩,他見證過文明的興盛,也目睹過星球的衰亡,卻始終無法為自己那顆漂泊的心找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
此刻,星海的壯麗在他眼中,不過是另一場宏大的、與他無關的生離死別,反而更映襯出他內心的疏離與孤獨。
站在他身側的陳風萍,還是少年的模樣,但他的生命歷程卻詭譎得超乎想象,在母親腹中沉睡八十年,出生后短短數月便從一個行尸嬰兒進化為如今的形態,他的成長是一場壓縮了千萬年進化史的奇跡,他下意識地模仿著養父陳楚的姿態,試圖擺出一種深沉的模樣,但那雙清澈又充滿矛盾的眼眸卻出賣了他的青澀。
與二人截然不同,柳暗的視線早已從玻璃幕墻外那片壯麗的星海收回,她站在稍遠的位置,雙臂環抱胸前,姿態優雅而從容,仿佛一位正在審視自己作品的藝術家。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你們叫過來聊這些嗎?”柳暗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她的聲音并不高,清冷如月光下的溪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把鋒利而精準的手術刀。
“不知道。”陳楚和陳風萍幾乎是同時從各自的神游中驚醒,他們轉過身,看向那個始終掌控著節奏的女人。然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因為,我知道,你們兩個人都很迷茫。”柳暗淡淡地說道,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她向前走了兩步,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無形的壓迫感也隨之而來。
陳楚和陳風萍對視了一眼,依舊沒有說話。沉默,是他們此刻唯一的回應。
“不用解釋,”柳暗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因為我知道。陳楚,就說你吧。”她的目光鎖定在陳楚身上,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剝開他的血肉,直視他的靈魂。
“你離開行尸島后,一直在五大星域游蕩,沒有目標的游蕩,就像宇宙中最孤獨的浮萍,擁有著最強大的生命力,卻找不到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壤。你走過上千顆星球,看過無數種文明的悲歡,你的力量足以讓恒星顫抖,卻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安放。你懷有悲天憫人之心,卻又因自身的源頭而恐懼與世界建立任何深刻的聯系。你活著,卻像在等待一場不知何時會到來的終結。”
柳暗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枚精準制導的鋼針,扎在陳楚內心最柔軟、最不愿觸碰的地方。她沒有使用任何讀心術的異能,僅僅憑借著一百五十年來在孤獨中磨礪出的、妖孽般的觀察力與心智,就將他的掙扎剖析得淋漓盡致。
接著,她的視線轉向了陳風萍,語氣依舊平靜,但內容卻更加尖銳。
“而你,陳風萍。從山海星出來之后,你也變得沒有任何目標。你看到了人類世界的繁華與復雜,也看到了行尸的掙扎與毀滅。于是你開始不自覺地疏遠那些行尸,不愿再將他們視為同類,但你內心深處又無比清楚,你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人類。這種撕裂感,讓你被兩個世界同時排斥在外,讓你像一個站在懸崖邊緣的人,身后是無法回歸的過去,眼前是看不清的未來。為什么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