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二月二十五,夜,黃龍府。
風雪愈發狂暴,天地間一片混沌。曾經雄峙邊陲的黃龍府,此刻已化為人間煉獄。城墻多處坍塌,焦黑的痕跡與凝固的暗紅血漬在白雪映襯下觸目驚心。城頭之上,燧發槍對射的爆鳴聲已變得稀疏零落,取而代之的是虎蹲炮近距離轟擊城垣的沉悶巨響、滾木礌石砸下的轟隆聲,以及雙方士兵在殘垣斷壁間進行殘酷肉搏的嘶吼與兵刃碰撞聲!
四海商號的組織力在此時顯現。在掌柜趙不輕的指揮下,商號伙計、護衛以及部分尚存秩序的衙役,冒著漫天飛雪和不時落下的流彈,敲響銅鑼,奔走呼號,組織南城區域的百姓撤離。
“鄉鄰們!快從南門走!官軍弟兄們在北邊頂著!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帶上干糧和娃!細軟莫要貪多!四海商號在前頭有接應!有雪橇馱馬!”
“快!快!北邊快頂不住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拖家帶口、背負著簡陋行囊的百姓,如同決堤的洪水,哭喊著、推擠著,涌向洞開的南城門,踏上茫茫雪原,向著南方亡命奔逃。隊伍雜亂而漫長,哭聲、喊聲、馬蹄聲、車輪碾過冰雪的刺耳聲響,交織成一曲亂世悲歌。四海商號的武裝護衛手持燧發短銃和腰刀,在隊伍兩側來回奔馳,竭力維持秩序,彈壓試圖趁火打劫的潰兵和地痞,與零星追來的小股女真游騎爆發短暫而激烈的交火,槍聲在風雪中格外清脆。
完顏烏骨乃的戰略狠辣而有效。他深知攻城的關鍵在于突破一點,將主力精銳(尤其是本部人馬)集中于北城,驅使附庸部落的兵力,在仿制虎蹲炮的掩護下,不計傷亡地輪番猛攻。對于南門逃難的人群,他只派出了少量輕騎騷擾牽制,并未分兵大舉追擊。在他眼中,攻陷黃龍府,繳獲城中的精良火器、工匠和糧秣,遠比追殺這些難民重要得多。
二月二十六,黎明。
黃龍府北城防線已搖搖欲墜。守軍彈藥幾乎耗盡,火炮因連續發射和寒冷多數損毀啞火。殘存的兩千余名禁軍將士,多數帶傷,依憑著殘破的城墻和街壘,用刺刀、腰刀甚至磚石木棍,與不斷涌上的女真士兵進行著最后的、絕望的巷戰。每一座房屋,每一條街巷,都在進行慘烈的爭奪。
安撫使司衙門前,已成為最后的核心陣地。沈括一身血跡斑斑的文官袍服,手持一柄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燧發手槍,站在臨時堆砌的街壘后,原本儒雅的面容此刻沾滿煙灰血污,唯有一雙眼睛,燃燒著近乎平靜的決死火焰。他身邊,是同樣傷痕累累的副將張巡和最后百余名誓死相隨的親衛。
“大人!北門、東門已全部失守!弟兄們……快打光了!”一名渾身是血的哨探踉蹌奔來報告,聲音帶著哭腔。
沈括沉默地點點頭,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年輕而疲憊、卻寫滿不屈的面孔。這些從中原換防而來的子弟兵,本應在幾年后平安返鄉,如今卻要埋骨在這冰天雪地的異鄉。
“張將軍。”沈括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末將在!”張巡嘶聲應道,他的一條胳膊已用布帶吊著,鮮血不斷滲出。
沈括從懷中取出那枚遼東安撫使的銅印和一道早已寫好的手令,塞到張巡手中:“拿著這個。帶上還能動的弟兄,從西邊水門密道撤退。那是……最后的路了?!?/p>
張巡猛地抬頭,虎目含淚:“大人!您呢?!要走一起走!”
沈括緩緩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慘淡而釋然的笑容:“我?我是遼東安撫使,黃龍府尹。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陛下將此地托付于我,沈括……有負圣恩,唯有……以此殘軀,謝罪天下。”他頓了頓,目光柔和地看向南方,帶著無盡的眷戀與愧疚,“只是……拜托張將軍一事。我那拙荊與幼子,先前執意不肯隨商隊先走,如今……怕是還在城南宅中。請將軍……務必找到他們,護他們……平安南下。告訴他們……為父……為國盡忠了?!痹捯粑绰?,兩行熱淚已從這位以冷靜理智著稱的能臣眼中滑落。
張巡聞言,心如刀絞,他知道,沈括去意已決。他重重跪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抵在冰冷的雪地上,泣不成聲:“末將……遵命!只要張巡有一口氣在,必護夫人公子周全!大人……保重!”
“去吧?!鄙蚶〒]了揮手,轉過身,不再看他。
張巡猛地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還能動的!跟我來!”他深深看了一眼沈括那在風雪中顯得異常單薄卻挺直如松的背影,帶著數十名殘兵,含淚沖入了通往西城的巷陌。
安撫使司大堂。
沈括整了整破碎的官袍,拂去公案上的灰塵,坦然端坐。他從懷中取出一小壺酒,仰頭飲盡,驅散刺骨的寒意。窗外,喊殺聲、兵刃撞擊聲越來越近,火光映紅了窗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