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倉不放心,一面讓陳家三叔組織著陳家的后生,去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一面和女婿陳德印到了隗鎮(zhèn)供銷社,找到了吳大用,說是家里要辦喪事,請吳大用給批點白布、鞭炮和油鹽醬醋,吳大用又在供銷社大眾食堂給他調(diào)來些粉條、白菜、蘿卜,十幾只活雞子,還讓食堂的師傅到紅星水庫那兒給他們?nèi)ベI上二、三十條活魚,又到食品公司找著熟人,賣了兩套豬下水、二十多斤豬肉,裝了滿滿的一車,讓宋好過和王南旺給送到陳家樓子去。
王滿倉謝過了吳大用,又讓女婿陳德印請了假,讓女兒王大妮帶著兩個小家伙一同回去給陳老實行孝,既然定下來要讓陳德印代替他爹陳文炳打幡旌、摔牢盆,那就得盡孫子、孫媳婦的禮儀,讓王滿倉感覺到滿意的是,女兒、女婿都是實誠人,并沒有提出什么來。
豐子澤來參加他大舅的喪禮,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中午了,同來的還有他的表弟王滿當(dāng),二人合伙給他大舅割了一刀二三斤重的豬肉,準(zhǔn)備看一眼大舅就走人的,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大舅一個絕戶頭子,葬禮卻辦得如此隆重,雖說沒有什么嗩吶聲聲,禮炮齊鳴,可放在門外的十幾張方桌,和支在隔壁陳四舅院子里的幾口殺豬鍋,鍋里翻滾著大塊的豬肉和兩套豬下水,也足以誘人了,幾個婦女正快活著切菜,看來,中午是要拉桌的,這種情境,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過了。
豐子澤的內(nèi)心在翻騰著,當(dāng)他看到王滿倉和他的幾個舅父、還有那個老不死的田茂恩坐在那里,共同指揮著陳家樓子的人們,也聽話地干著各自的活,而更刺激著豐子澤、王滿當(dāng)哥倆的,是張貼在大舅院子門口的那張白紙,上面居然寫著:
陳諱老實先生葬禮執(zhí)事人員名單
總顧問:田茂恩
大總管:王滿倉
禮桌:賈四實
知客:賈興旺
……
孝子:陳文炳,孝媳:包桂花
孝孫:陳德印、孝孫媳:王大妮
賢重孫:陳丙乾、陳丙坤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能這樣安排呢,怎么能這樣安排呢?”豐子澤放下手中的肉條子,便沖著他二舅走了過來,他二舅站了起來,要請他入座,老三、老四、老五卻扭了扭臉,沒有理會他。
“我大舅去世了,怎么能讓他們外人在此主事?怎么能讓地主階級來主事?怎么不經(jīng)我同意就讓文炳過繼給大舅了?我表姐那里,如何交代?”豐子澤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著他的舅舅和田茂恩、王滿倉,沒有人回答他。他更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了些,居然拍起了桌子,命令田茂恩、王滿倉滾出陳家樓子。
王滿倉慢慢地站起身來,冷笑兩聲,說道:“實在要感謝你這位貧下中農(nóng)代表,來為身為富農(nóng)階級的大舅送終,難得啊,豐副院長還記住他,陳老實,是你大舅。請問,豐副院長,你大舅是你表姐從衛(wèi)生院拉回來的,你難道不知道?你大舅挺尸兩天多了,你又干什么去了?我、王滿倉,作為陳老實老先生的鄉(xiāng)親、作為他的義侄,作為他的親朋,為他主持葬禮,有什么錯嗎?是我的文化水平不行,還是我的為人有問題?”
對于王滿倉直逼自己的問題,豐子澤狂嘯道:“一個地主階級,就是不能來主持我大舅的喪禮,這,就是我豐子澤說的。”
對于這種無理的狂嘯,王滿倉冷冷笑道:“我主持葬禮的資格,是陳家?guī)孜皇甯腹餐塘康慕Y(jié)果,與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記住,姓豐的,你決定的事,在這兒,不管用,陳家樓子,不是你衛(wèi)生院,更不是達摩嶺,在這兒,你的名字是:客,是陳老實先生的外甥,你只有哭的權(quán)力,如果你認為他這個富農(nóng)分子,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走了。”
對于王滿倉咄咄逼人的話語,豐子澤再度狂躁起來,跳起了身子大罵王滿倉反了,敢挑戰(zhàn)他,一個革命功臣、老干部。王滿倉并不搭話,大喊一聲:“出殯!起棺!”
陳家的后生和前來幫忙的王家后生們,便抬起了棺材,向外走去,豐子澤帶領(lǐng)著王滿當(dāng),跳到了棺材前,大聲喊叫著:“我豐子澤不發(fā)話,我看誰敢動?”
“媽啦個腿,誰敢動,老子敢動,滾一邊去。”憤怒的陳老四抓過侄子手中的喪棍,劈頭蓋臉地向豐子澤和王滿當(dāng)打去,邊打邊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們才是外人,跟我滾,這親戚,斷了,斷了。”
豐子澤看著眾人抬著大舅的棺材向自己撞來,也不敢再吆喝什么,帶著他的表弟王滿當(dāng),逃之夭夭了。
其實,豐子澤這樣的失敗,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當(dāng)初,王二爺去世之后,他就以自己的宅子建在達摩嶺寨門內(nèi)為由,阻擋王廷玉出門,王滿場弟兄三個下跪磕頭,請他開恩,讓他們把老爹送出去埋了,他的眼皮動都不動一下,蘇君成前去做工作,也被他無情地拒絕了,就在這時,已經(jīng)被貶為民的李大奎再次出現(xiàn)了,他可管不了許多,從孝子的隊伍里沖了出來,掄起了手中的喪棍便向豐子澤的頭上砸去,幸虧豐子澤躲得快,那棍子砸到了他的肩膀上,當(dāng)時就砸斷了他的鎖骨,被送到了醫(yī)院,王二爺才得以入土為安,那一次,李大奎又險些被開除黨籍,是李鳳岐、王滿順幾個大員出面,才保下了他,讓他回倒無梁鎮(zhèn)李家集當(dāng)了村支書。
豐子澤摸了摸他那處受傷的肩頭,咬牙說道:“借著辦理喪事之機,反攻倒算,拉幫結(jié)派,大搞封建迷信活動,打傷國家干部,哼,饒不了他們。”
“他,還打了俺娘一耳光呢,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在村子外等候的豐潮說道。
這是他娘安排的,一旦進村了,他那幾個姥爺該讓他兌錢了,畢竟,陳老實的女兒、侄子輩中,就她陳菊算個舒坦戶,她可一分錢也不想花,所以對于王滿倉提出的讓娘家堂侄子陳文炳出錢埋葬她爹,她內(nèi)心是一陣竊喜的,從她爹倒頭到現(xiàn)在,她沒有出一分錢,能不高興?她甚至后悔讓兒子在村頭等自己,好好的大桌吃不成了。當(dāng)然,對于這個院子,她陳菊自有陳菊的辦法,到時候占著不走,她就不相信,陳德印、王大妮兩口子還能把她這個姑給抬出去,扔了,哼,只要他們不怕丟人。
“你啊,還是好好關(guān)心一下王滿囤和那幾個知青吧,記住,詩人,都他娘的是騷客,抓不住現(xiàn)行,情書也算事,知道不?那叫思想極度敗壞,有了極度敗壞的思想,就極有可能產(chǎn)生極度敗壞的行為,另外,還有那兩個小兔崽子,抓住個把柄,給開除了,想考大學(xué),讓他們做夢去吧,政審這一關(guān),哼。”豐子澤又笑了起來,刀把子穩(wěn)穩(wěn)地在自己一方的手中,有什么好怕的,失敗,對于豐子澤而言,只是暫時的。
遠遠地,陳菊已經(jīng)卸下了孝衣,向這邊走來,手里提著半只雞子、兩個白蒸饃,那是她從大桌上挖過來給兒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