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林和王長貴心里窩著對田家惱生產隊隊長田桂星的火氣,一大早就來到了達摩嶺大隊的九隊,一個叫雜垴窩的小村莊,嚴格意義上說,雜垴窩不能算一個村莊,總共十一戶人家、七個姓氏,分散在四道山嶺的縫隙里,人口最多的一家便是生產隊長渠茍蛋家,他家弟兄三個,和他姐渠二茍,總共占了四家。
沿著山路一路向下,又轉了幾個胳膊肘子彎兒,便到了渠茍蛋家,兩條破垌也沒有插券,就是掏了個土垌子,簡單地用坯柵了個門框,安上了兩扇木門,就是家了,門外的院子里,用木頭支起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四面漏風的棚子,柱子熏得黑乎乎的,應該是廚房。門口臥著一只卷著毛臟兮兮的柴狗,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表現出熱情,也沒有什么敵意,甚至沒有一絲好奇,懶洋洋地臥在那兒一動不動。回頭向上一望,才知道已經到了溝半腰了,往下還有幾個臺階,另外三戶人家還在下面的溝底,其他人家則分布在靠近王崗大隊的溝里了。
聽到有人喊叫渠隊長,一個女人扶著門框出來了,她用手努力地向前摸著什么,說道:“你們找俺當家的啊,他不在家,出去了。”原來是個盲人。
“大姐,出去了,出去干啥去了?”王長貴問道。
“哎呦,大姐,你不方便就不要出來了,我們找渠隊長問點情況就走了。”王瑞林看著那女人艱難的樣子,說道。
“我一個瞎女人,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俺男人的事,我從來不管的,你們找他干啥啊?等過兩天回來了,我給他說。”那女人聽出來了,對面的人說話的口氣,像是干部,而且是上邊來的干部,要是大隊那幾個人,早就開罵了。
王瑞林也笑了起來,顯然這婦人是知道他男人干什么去了,要不怎么會說“等過兩天回來了”呢。于是,便明明說道:“我們是縣上來的,是李書記派我們來的,要看看咱九隊群眾的生活。”
沒想到那女人倒警覺起來了,連連擠出一臉笑容,說道:“咱九隊的生活,好啊,好得很啊,吃不愁、穿不愁的,這都是托共產黨的福啊,托社會主義的福啊……”盲女人如同背書一樣向他們說著話。
王長貴伸頭向她家廚房里看了一下,除了一個灶臺,三五個陶碗,幾雙筷子外,什么都沒有了,灶火臺上放了塊巴掌大小的木板,應該是當鍋鏟子用的。
就在三個人說話的時候,從下個臺階處,上來一位老人,在門外聽了好大一會,才拐進院子來,說道:“你們是子七那個工作隊的,子七咋沒有下來啊?”
王瑞林一聽,急忙給老人掏出一根煙來,讓了過去,老人晃了晃手中的旱煙袋鍋子,拒絕了王瑞林。王瑞林劃了根火柴,自己點著了那根煙,又給老人點著了旱煙袋,這才問道:“你認識羅書記啊?”
那老頭一愣,反問了一聲:“什么,羅書記,他又成書記了?不是豐子澤是書記嗎?”看來,老人幾乎是與世隔絕了,連豐子澤早就不任大隊支書了還不知道。
王長貴笑了,說道:“老人家,你錯了,羅書記是公社副書記,他豐子澤不過是大隊的支部書記,也早就免職了。”
老人也笑了起來,說道:“小伙子,你說那事,我早就知道,我,也是個老黨員啊,我叫渠四格,是當年李新治、蘇君成的兵,也是參加過田北牛兒店起義的。我的意思是,羅子七這個書記,這回能不能扳倒豐子澤這個書記,讓太陽照到咱雜垴窩來。”老人顯然是激動了,他向上指著天,二人隨著老人的手望過去,都八點多了,渠茍蛋家的院子里還沒有被太陽普照。
老人放下了手,有些喪氣地說道:“給你們說句實在話,也不怕丟咱共產黨的人,幾個孩子出門要飯去了,等收麥時再回來。”
王瑞林突然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翻開了達摩嶺大隊的黨員花名冊那一頁,驚呆了,上面竟然沒有老人的名字,于是便擰開了自來水筆,坐在了一把破凳子上,問道:“渠四格同志,你是哪一年入的黨啊,這上面怎么沒有你的名字啊?你的組織關系在公社還是?”
老人聽了,猛抽了兩口旱煙,吐出一股難聞的火辣氣味,也搬來個樹根坐了下來,說道:“我的組織關系,在豐子澤的罪惡里。他把我開除出黨了,但我自己沒有把我開除出黨。”老人沉悶地說起自己的故事:“我是1945年新年入的黨,我的入黨介紹人是李新治、王來臣,帶領我宣誓的是王義,我們隨著部隊光榮地在田縣西北的牛兒店宣布了起義,從此脫離了偽軍,加入了偉大的八路軍。后來,我隨部隊南下,中原突圍時我負了重傷,與部隊失去了聯系,我砸毀槍械后一個人要飯往家走,中途遇到了國民黨的收容隊,便把我給收容了,三天后我偷偷地跑了出來,輾轉回到了田縣。因為我本來是從豫東逃荒過來的,孤身一人,早已沒有了家,也只能回到田縣了。后來,就找到我的戰友王來臣、王義,到了咱達摩嶺,又在這養好了傷,成了家,娶了茍蛋他娘,過起了日子,因為身體原因,當時并沒有加入他們的三小隊,但卻參加了他們黨支部的活動,再后來,來臣和王義都犧牲了,我也與組織便失去了聯系。
田縣解放后,我一直尋找組織,也給李新治同志寫過信,可他也犧牲了。最后,我就去找羅子七、蘇君成、李鳳岐等同志給我出證明,他們知道我表現積極,但因為當時并不屬于一個支部,好多都是單線聯系的,他們便給我出了個在起義前后的鑒定證明,證明我參加了田北牛兒店起義,加入了八路軍,并在豐縣戰役中表現突出,隨部南下了。而且,李鳳岐親眼見過我和王來臣、王義來往密切,有可能是開黨支部會議的。
當時,我就感覺到不妙,因為我此前多次找過豐子澤,他都推脫了,可我拿著李鳳岐的介紹信,再次找到豐子澤時,他竟然說,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他們的黨支部會議,還說我是一個假黨員,是一個逃兵,是一個投降了國民黨部隊的逃兵。”
“他,為什么說你是假黨員呢?”王瑞林問道。
“小人!”老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姓豐的才是假黨員呢,他申請入黨時,我們那個支部總共三個人,我和王義投了反對票,只有支部書記王來臣一個人同意他入黨。”
“王來賓為什么不給你出證明呢?”王長貴突然問道。
“他,老滑頭,豐子澤的狗,他入黨比豐子澤還晚,他就是知道我和他二哥的關系,他也會推脫的。”老人說著,嘆了口氣,有些悲愴地說道:“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希望,便是讓黨承認我啊,我是個不孝的孩子啊。”老人說完,竟然老淚縱橫地哭了起來,真的象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