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芳已經被120送到田縣人民醫院幾天了,因為沒交上費,醫院這邊一直沒有給他動手術的意思,外科主任翟雙鎖在早上查房的時候告訴他,如果不及時把錢交上,今天上午就要停他的藥,而且,他身體內斷了的幾根肋子,極有可能就這樣一直扭曲著長在他身體內部了,將來是否威脅到心、肺、肝膽等內臟,也不好說。
陳花轉哭了兩天,也不再哭了,自從王松芳出事后,也就是兒子來了一回,給交了二百塊錢,早已花光了。莊雪飛派兩上警察、一個干部也來過一回,做了一下筆錄,沒有說什么,要離開時,那個鎮里的干部倒是說了一句:“王隊長,你那個芽子麥,人家糧店已經給你收拾好了,你讓家里人拉回去吧,你們達摩嶺整個大隊,全部完成了公糧上繳任務,就剩你一家了,還是想想辦法交上吧。”
王松芳已經不生氣了,人,處于低谷的時候,是沒有人同情你的,好人是,壞人也是;做了好事是,做了壞事同樣是。正如顴骨上長顆痣,在窮人臉上,那叫淚窩子,一生受窮的相;長在富人臉上,那是發財珠子,一生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長在窮人家女孩的臉上,那是長了一張寡婦臉,一輩子的克夫命;長在富人家小姐的臉上,則是美人痣了,一臉的是旺夫相,這東西,沒地兒說理啊。
不過,王松芳并沒有絕望,他知道,他的同盟軍還在,之所以沒有來看他,是因為他們進行的事業,是偉大而保密的事業,在沒有定論之前,是需要保密的。不過,身上的傷痛和醫院里醫生護士異樣的眼光,還是讓王松芳做出了極其痛苦的決定,他放棄了他的保密原則,找來一張診斷單,寫上了幾句簡單的話,讓老婆陳花轉去找他的同盟軍中的一員,周治國。
王松芳之所以讓老婆陳花轉去找周治國,是有其理由的,一是周治國還在隗鎮任副鎮長,自己是他治下了子民,去找他,理所應當而且保守了他們之間的秘密;二是周治國的地位,在他們這個秘密組織中,處于下層領導地位,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找到他反映問題,不隔級別,這叫遵循了原則,逐級反映問題;三是這點小事,讓隗鎮政府或者是糧管站出點錢,了事算完,自己也沒有太大的胃口,至于懲辦兇頑,連王松芳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在農村鄉下,這咱打亂錘的事,不好說,要不怎么會說法不責眾呢;四是一旦周治國辦不成這事,他還有個退路,繼續向上搬兵,尋求他們這個組織中更大的官,未必就把這路給走死走絕了。
在王松芳躺臥在病床上想著有關秘密與辦事準則的時候,陳花轉很快便回到了隗鎮,找到了正在和黃清云閑聊、哀嘆的隗鎮副鎮長周治國,周治國也正在想著同類的問題呢。他這兩天也去找過老主子周振杰,可周振杰卻總是在忙,好像有意躲避自己一樣。隗鎮這邊,不哼不哈的王西旺,如今又配上一個不哈不哼的閻成,只管帶著他的嫡系們干著活,他周治國倒成了一個外人,和黃清云一樣被晾在了一邊。
“嫂子,這事,要么去找王西旺,要么去找莊雪飛,我們哥倆,可管不著打人這事兒啊。”不僅僅是周治國,就連連問也沒有問一句的黃清云都推脫起來。
陳花轉好說歹說,周治國才把王松芳老婆領到了王西旺處,王西旺正在和閻成商量著,如何為春鳳制衣廠搞一個開業慶祝活動呢。這些天,隗鎮政府忙得不可開交,連中州春鳳制衣廠、中州市最大規模的外資企業的開業投產慶祝儀式都忘記搞了。渠鳳這個女人,哪一方面都好,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這么大的事,不和領導商量,也就算了,可搞個慶祝活動,宣傳一下自己,讓領導高興、外商高興、大伙都高興的事,還得讓領導操不完的心,真是有點過火了。
陳花轉在王西旺辦公室坐了一會,見閻成出去了,才膽怯地問了一句:“王書記,你看松芳那事,咋解決啊?”
王西旺沒有接陳花轉的話,而是拿起桌子上的電話,直接撥通了莊雪飛的辦公室,冷著臉說道:“小莊,你們公安系統的人,牛的很啊?王松芳這個案件,都發生幾天了,打人的人,還沒有找到,我告訴你,三天之內,必須找到尋釁滋事者,否則,我把王松芳抬到你們派出所去。”說完,也不等莊雪飛回話,便“啪”的一聲放下了電話,對陳花轉說道:“去吧,找她莊雪飛,連個光天化日之下,打架斗毆的小案件都破不了,要她干啥?你過去,把她墻上掛著的那面‘破案如神’的錦旗,給她下了。”
王松芳老婆陳花轉看著王西旺義憤填膺的樣子,感覺到一絲溫暖,去了。
陳花轉趕到隗鎮派出所時,只見派出所門前,人們排起了長隊,大門口處,放了一張桌子,桌子腿上,綁了一把大傘,侄女王獻美正在那兒開著票,收著錢,一個女民警在一旁對著戶籍、名單,桌子下邊的一個紙箱子里,已經碼放著好幾捆子鈔票了。而派出所辦公室樓下,懸掛著一張不太大的藍色幕布,兩個小孩,正在給大伙照相。陳花轉揉了揉眼睛,怎么看都是王大妮家的兩個孩子。
果然,隊伍里已經有人在議論了。有人說:“他們陳家樓子,別看學校在他們村上扎著,照樣不中,自從解放后,哪出過一個大學生?這一回,又響炮、二踢腳,嘿嘿,扒拉扒拉根子,還是人家王家的。”有人說:“這兩個小子,聽說跟他小舅、跟他姥爺上的是一個學校,將來,肯定會前途無量的。”更有人跟對方開著玩笑,說道:“哎,要不,我去找德印說說,把咱家那個閨女,嫁給他家算了,別看現在德印兩口子過得不用王書記他弟兄幾個,將來,可就不一定了。你就沒有看看,德印,一臉福相,大妮,哼,可不傻,那叫什么,什么,若愚的。”
陳花轉無意聽他們的閑話,而是直直地向王獻美的桌子旁邊走去,惹得有人高聲喊叫著:“排隊去,你熱,我們不熱啊?”
陳花轉如同沒有聽到一樣,直接走到王獻美身旁,低下頭跟她說話,兩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走了過來,大聲叫道:“排隊去,排隊去,熟人也不中,這鄉里鄉親的,可都是熟人啊。那個老婆,后面排隊去,就是你,王經理桌子邊的那個,怎么這么不自覺呢?”
正在低頭開票的王獻美這才看到了陳花轉,笑了笑,說:“姆,得排隊,要不,你回去等著吧。明天、后天,我們就回寨子上給大伙照相呢,也不差這一會。”說著,又低頭開票去了。
陳花轉被侄女的冷淡幾乎說哭了,她也不管她忙不忙,追問了一句:“你大伯被人打了,你爸你叔,知道不?還有獻文、獻武?”
王獻美似乎沒有考慮,也沒有抬頭,回答了一句:“俺爸就在鎮里上班呢,哪會不知道?他們啊,都知道,咋啦,姆?”
陳花轉的淚下來了,心想,都知道,家里那老頭子肯定也知道,老不死的,老狐貍,現在不是你侄子當兵出門那幾年了,你跟一條吃不飽的狗一樣跟著老娘。如今,東院里有災了,你們一大家子,連個人影也找不到。奶奶的,等松芳好了,連你們一起告了,一個個破得如同篩子底的鞋,看著都惡心。
陳花轉想著,也不敢發怒,便問了那個女警一句,莊所長在哪個屋辦公?那女警從她兩個的對話中,已經知道陳花轉是誰了,也知道她找莊雪飛干啥的,于是沒好氣地說道:“找所長啊,我們可沒有看見。”說完,又提高的聲音,故意問著排隊的群眾:“前幾天,在糧管所打架的那幾個人,抓住沒有,人家女人來要賠償的。”
其實,桌子旁邊的幾個人,早有人認出陳花轉來了,聽說她要找所長,便一個個陰陽怪氣地說道:“拉麥的吧,趕快拉走吧,那芽子麥,不是坑社會主義建設嗎?”“打架,有人打架了嗎?那天,我可是在糧管站的,只聽說拉芽子麥那個主兒,要奪人家的鐵尺,沒有聽說打架啊?”更有人一針見血地罵道:“讓人家斷子絕孫,自己倒地摔跤,報應,活該!”
眾人說話間,早已擋住了陳花轉的路,陳花轉左走,他們往左擋,右走,他們往右擋,想發火,又不敢,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為啥挨打的。就在陳花轉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后有人在看著她,她急忙回頭看時,卻是憤怒的人群,并沒有看到其他人。
陳花轉絕望了,也不再找莊雪飛了,她鉆出人群,向街上走去,后面傳來一陣陣謾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