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君峰步行到家的時候,賈秋娟已經回來了。他們就住在老城后街,老縣政府蓋的幾排公房內,如今極少有人住了。前面的兩排大通鋪房、電影院、曲藝廳,早已露出了大梁、椽條,也沒有人管理,夏天里便生出些腐朽之氣,甚至能看到黑油油肥實實的木耳來。冬日里好一些,可北屋檐上的殘雪還沒有化完,仍然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蘇君峰住在第三排,如今這一排,也僅僅住著他老兩口子,和偶爾來這兒住的一個收破爛的,好像是誰家的親戚。
妹妹蘇文玉已經睡覺了,這些日子,她好像有了什么感覺,也不哭不鬧了,老老實實地當了個聽話的孩子,眼神里也有了些憂傷,讓人受不了的那種眼神。蘇君峰給她輕輕地拉上了門,這才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賈秋娟好像哭過了,也哭累了,躺在床上,可并沒有睡著。見男人回來了,似乎是哀求式地說道:“老蘇,別再找辰昌、全旺說化肥廠的事了,能不能為我和孩子想想,也為你自己想想,把手續轉到縣政協去,也快到齡了,到時候保住個退休工資,不行?”
蘇君峰坐到了床頭,喝了一杯賈秋娟放在床頭的涼開水,笑了笑,說道:“化肥廠要是重新生產了,不是什么都有了嘛。退休,不還得二年的嘛,再說了,現在不都推行社會統籌了嘛,在哪兒,還不是退休?”
賈秋娟坐了起來,說道:“你不去找,我明天去找,我這個嬸,他們總還得認吧?老蘇,今后是社會統籌了。我也去問程秋娟了,她說得很詳細。像我這種已經辦過手續的,納入之后,是不用補錢了,可得跟單位掛鉤。如果原單位短期交不上,我們的工資待遇也會受到影響的,半年交不上,我們的工資都得停。而像你這樣的,肯定得補錢,老蘇,那可是上萬的,咱到哪兒去弄啊?嘿,長菲那兒,還不知道咋回話呢?”
“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嘿,可惜啊,下午的時候,北旺給了我五百塊,我只要了二百,沒想到廠里女工又出了事,給她了。”蘇君峰自言自語地說著。
賈秋娟聽了,眼里的淚打著轉兒,揮了揮手,說道:“老蘇,你偉大,給閨女借的二百塊錢,也能行好?中,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說完,把身子轉向里面,不再搭理蘇君峰了。
蘇君峰自討了個沒趣,嘆息一聲,又走了出去。老城的后街,陰森森的,不寬的巷子里,原本是裝有路燈的,可壞了之后,并沒有人修理,于是也只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燈桿和巷子口那盞唯一能閃爍幾下,亮上一會,然后再閃爍幾下的路燈了。蘇君峰在那盞閃爍的路燈下站了一會,慢慢地向教堂那邊走去。
教堂的大門,也上了鎖。李保羅死了,蘇文娟走了,田縣的這座老教堂,似乎失去了靈氣,只有禮拜天的時候,才會稀稀落落地來上幾個老年教徒,比起隗鎮陳家樓子、呂家樓子那兩座教堂來,不知要遜色多少。基督教會倒是派了個年輕的長老過來,聽人說,那家伙一副官僚派頭,把教徒當成了他的百姓,進行統治,教徒的流失,也就不言自明了。
蘇君峰是個極度不愛管閑事、聽閑話的人,可這些日子,他也成了這老城街上游動的景致,有時候,他會呆呆地站在那里,聽老人們說著過往的故事,倒也覺得新奇。不過,他不像王滿倉,是個懷舊的人,對于老城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很多老人,也認識他。可他這位當年的大少爺,似乎從來沒有在這兒生長過一樣。好多事情,都覺得稀奇,或許他的前半生,都獻給化工原料的分子式了,那,才是他的主業。
如今的田縣老城,是一個睡得早、起得晚的地方,因而,夜晚也來得早了些,新縣城人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的時候,這里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什么人影了。蘇君峰如同一條喪家犬般地游蕩著,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奢求,就是為了走而走著,麻木而疲憊。
“蘇廠長,你這是?”一個聲音叫停了蘇君峰的腳步,蘇君峰看了看,自己已經無意識地走到了法海寺廟門前。董美麗還是那么富態,站在那兒,和自己說話呢。
“老董,你這是?你們不是住到新縣城去了嗎,怎么有空到老城來啊?”蘇君峰沒有回答董美麗的話題,而是反問著她。
“這不是,全旺家那孩子,都快上高中了,成績卻不是太好,我啊,找找了性大師,求個吉利。”董美麗輕描淡寫地說著,下意識的攥緊了手中的一張紙條,那東西,不是給孩子求的,而是給女婿王全旺求的。那上面竟然寫了幾句,了性和尚自己也看不透的話:金蟾彩衣誰脫去?斑衫蠟蟬尋枯皮,蛛網紛亂無綱常,了之不了局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