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中午竟還有幾分燥熱的味道,濕濕的、黏黏的。尤其是殺了一上午高粱,葉子、稈子刮拉得人們手上,有一種麻麻的痛癢。人們早沒了昨天吃飯的激情,好幾家又都恢復到紅薯片子湯啃涼饃,誰也不想翻騰著吃了,將就一頓晚上再說。二平的蒜瓣成了好菜,幾個婦女上來一人一骨朵早分完了,二平偷偷地跑進經銷店,趁著翠蓮不注意,在饃上抹了點醬大模大樣、津津有味地吃著,惹來幾個婦女一陣笑聲。能明顯地感覺到,今天在橋上吃飯的人少了不少,左看右看的查著,少了五隊的那哥幾個,富平嘴里嘟嚕了一句,賊不打自招,好像是說給別人聽的,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就在這時,宋文彬走上橋來,掏出一盒煙,給眾人散著,后邊跟著他兩個兄弟,文遠、文志。宋文彬是清河縣一高的老師,平常極少回家的,有幾個人知道他和老婆瑞蓮的關系不太好,兩個人也沒有孩子,不過也沒見鬧過,明面上還過得去。大伙稀奇,今天又不是節假日,他怎么會來?又給大伙讓煙,確實有些反常。
武松江站起身來,問道:“文彬,你這是?”半截話還沒有說完,宋文彬略帶悲傷而又平靜地說:“俺娘被接走了,這不剛回來,還得給武隊長和大伙添麻煩不是。”大伙一愣,李老師沒了,這哥仨連哭一聲都沒有,更別說披麻戴孝了,難道信他們那個什么主真的不讓哭嗎?
宋天成一家信奉基督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解放前就是西華縣城教會的牧師。因抗日和解放戰爭中同情革命、數次把教堂改作戰地醫院,還掩護、保護過武俊義脫險,土改中把他安排到了清河驛村,后來又給他安排了工作,到清河縣一高教外文。這老頭,懂得好幾個國家的語言,在整個開封地區,那也是數一數二的人才,只可惜教了半輩子學,退休了,又回到了清河驛。
大伙連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很快便到了宋天成家,宋天成的老婆也是個老師,大伙只知她姓李,都叫她李老師,為人溫和而低調,這幾年身體不好,極少出門的。但從她家門前經過時,常常能聽到她在唱歌,那歌聲優美溫柔,如同她的人一樣。此時,李老師就靜靜地躺在堂屋里放著的一張床上,宋老師給她蓋了一床純白的床單,李老師面色紅潤,如同睡著了一般,不像其他人家蓋上一塊黃裱紙,看上去嚇人。
宋天成連忙把大伙讓到院子里坐下,文彬弟兄幾個又讓了一圈煙,宋天成也略略地給武松江講了講老伴去世的經過,還說人病了,主把她接走了,也好。請武松江他們照護著把事給辦了,自己和孩子們都感恩不盡,是清河驛武家收留了他們宋家一家人,說著,老人竟落下淚來。
大伙正說話的時候,喜蓮攙扶著武老太過來了,老太太的瞎眼里流著淚,看上去比宋家人還傷心,武松江看了一眼喜蓮,似有責怪之意,喜蓮連忙解釋說:“聽說李老師走了,咱娘非哭著要來不行,我有啥辦法?”
武老太一把抓住宋天成的手說:“他天成叔,圣蓮走了,你也別太傷心了,事啊,交給二孩他們辦,你放心,這清河驛武家就是你的家,咱這事該咋辦就咋辦,武家能埋他林之中,照樣能埋她李圣蓮,你就放心吧。”說完,扭過頭來,叫過武松江,開口說道:“二孩啊,現在都是新社會了,這土地也搞土改多年,都成集體的了,可再怎么說,也得給你大娘找塊像樣的墓地,這是您娘給你說的。記住,他宋天成、李圣蓮是對革命有功的,是對咱武家有恩的,于公于私,這事都得給我辦好了。”
眾人一愣,都鄰居這么多年了,才知道李老師叫李圣蓮,更領略了武老太的威風。大伙都聽說過,這個瞎老婆當年也是跟著武熙福當過壓寨大夫人的,還說她當年能耍雙槍,黑白兩道送給武熙福那個“武媳婦”的外號就是指著這老太太說的。出嫁前她也是官青河集上李家,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能識文斷字,今天一聽,果然名不虛傳。
“還有,天成啊,這事得給他二舅說說,他李家照樣欠你宋天成的人情,知道不?就說我武老婆子說的,這個李老二,我看他是參謀長當得鬼魂附體了!”武老太說的李老二,是東頭清河驛李家的老二、本名李西應,行二,人稱李二應,當年是騎兵團的參謀長。
武松江嘴里答應著,回頭問道:“銃子,銃子哩,這二貨關鍵時刻咋會掉鏈子啊?”
“在這兒呢。”林銃子和崔鐵成急匆匆地從橋上跑了過來,公路上還擱住一大車剛剛從北地拉回來的高粱稈,原來他倆去加班了。其實,林銃子心頭更加震驚的是,前天晚上王勝利當真不當假地說的話,竟然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