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鎮面粉廠的賬,總算算清了,完好的廠房及機器設備足可以保證正常開工生產經營。除了欠群眾存的麥子,有手續的斤,沒有手續、經會計隗淑娟記著的有小賬的1200多斤,欠工人工資1年零3個月,共計4532元,欠交隗鎮公社利潤8000元。羅子七還是尊重王滿倉的,他希望王滿倉再考慮一下,是不是真的讓侄子王財旺接手隗鎮面粉廠?
打開這個曾經熟悉的院落,王滿倉還是有諸多傷感的,這兒,就是當年四舅蘇子義建的隗鎮糧店,前院,用來開面粉廠了。后院,不大,總共三間正房,則是當年四舅一家的住室,四舅兩口子住東房,君峰住西屋,兩間偏房,住了一個老媽子,文玉就由那個老女人帶著。而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媽子把文玉硬塞到她哥君峰屋里后,卻神秘地消失了,直到幾年后,才知道,他是正縣人,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前院的收購站是派有自治大隊的人看守的,以四中隊一小隊為主,兼有三小隊的人來幫忙,每班兩個戰士,輪流把守。而那天的情況,豐子澤和王來賓后來都陳述,是一小隊的兩名戰士接手崗位后出事的,那兩名戰士也犧牲了。而那天晚上,蘇君峰一直聽到了某種聲音,是母親壓抑著某種情感的怒吼,他不敢出去,一直抱住神智不清的妹妹,藏到了床底下,不敢出聲,直到天明蘇子義從城里回來,他才知道,母親被人奸殺了,妹妹被人刺激成了神智不清的傻子。
所有的線索,從此就中斷了,三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哪兒還有當年的影子?豐子澤是個講究的人,他早已把面粉廠里里外外給修葺了一番,改變了以前的面貌,但,大伙都知道,豐子澤是從來沒有在面粉廠辦公室住過一夜的,甚至他不愿意在此多待一會,還有人看見,他請人在后院燒過紙,不過,只是遠遠地看見,又能說明什么呢?
“你就是王旺財他叔啊,欠我們的工資先開了唄,不然的話,休想開工。”就在王滿倉在院子里沉思的時候,有幾個人已經圍了過來,他們是面粉廠的工人。
王滿倉沒有回頭,冷冷地問道:“這幾年,你們怎么不向豐子澤要工資啊?”
“你也別說這話,挑撥我們與豐廠長的關系,以前的事,我們少說點,現在,你們接著了面粉廠,就得先把我們的工資給清了,否則,別想開門?”有一個人回避著豐子澤的事,直接催逼著王滿倉。
王滿倉冷冷笑了:“以前的事不說,怎么說以后的事啊,請問,你們中間有共產黨員嗎?有班組長嗎?有管理人員嗎?有幾個正式工?這么好的一個廠子,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是他豐子澤一個人的錯誤嗎?”
后面一陣寂靜,王滿倉加快了語速,說道:“清工資,好說,你們今天誰敢在這兒保證,面粉廠的倒閉與你們沒有一點關系?你們不要正式工的手續了,寫個辭職手續,就到隗淑娟會計那兒領工資去。過后,我們見面,呵呵一笑,兩不相欠!”
后面靜了一會,又是一陣小聲的嘀咕,剛才提高腔的那個聲音說道:“我們正式工的手續,你說開除就開除了,門兒都沒有,欠我們的工資,少一分都不行,必須給,而且現在就得結算!”
王滿倉回轉過身子,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原來是豐子成,正紅頭脹臉地叫囂著,王滿倉已經看到了他的裝腔作勢,隨口說道:“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子成啊,也好,可以給你開工資,不過,得讓豐子澤親臨補發工資現場,畢竟是他當廠長時欠大伙的錢嗎?你去吧。”
豐子成考慮了一會,說道:“人家都不干了,咋會讓人家回來?”王滿倉也不回答他的話,對著其他工人說道:“新的班子正在制定新的工作方案,可以給大伙保證的是:一、開工后,每個月正常給大伙開工資;二、開工后第三個月起,每兩個月給大伙補發一個月的工資;三、也是從第三個月起,每個月還每戶面粉50斤,直到還完為止。如果大伙同意這套方案,請一周后來上班,如果不同意,可以到公社、到縣里上訪,免了王財旺的廠長職務,重新請豐子澤先生回來主持,給大伙發工資。”
王滿倉說完,從眾人中間,走了出去,揚長而去。豐子成感覺到,這個王滿倉,自己如同不認識了一般,再也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地主崽子了。他當然讀不懂王滿倉,工人鬧餉讓他知道豐子澤并沒有傳說中的罷手,他更預感到一陣疾風暴雨要來臨了,他要在這場疾風暴雨前,拿到他應當得到的。
羅子七看著臉色并不怎么好看的王滿倉,親切地問道:“三弟,有什么困難嗎?能接手就接,不能接的話,我再給財旺找出路。”
王滿倉搖了搖頭,說道:“開弓豈有回頭箭?全隗鎮的人都知道王財旺要破格提拔了,我們叔侄要接手隗鎮面粉廠了,還說這是你一手操縱的,若此時出局,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只是有兩件事還得請你幫一下忙,第一、對外公開我們償還原面粉廠拖欠社員群眾糧食及工人工資的方案,公開我們的承諾;第二、給予我們用人權、核定工資、獎金的權力。”
羅子七沉思良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第一條,可行,但無疑是針對他豐子澤的,會不會刺激他反撲過來,狠狠地咬上一口?還真難說,三弟,君成走了,大用走了,成功也走了,哥這里勢單力薄啊。”
王滿倉笑了,說道:“我就是要刺激他,讓他跳出來,把他的惡行再度暴露出來,不要老是讓他在中醫院那個角落里裝可憐,從而錯過了收拾他的最佳時機,你沒有看,現在,所有的政策是‘糾偏’,你們的平反也好,取消紅衛兵組織也好,停止批斗會也好,都是在努力地把不合乎實情的東西給糾正過來,把被冤枉了的干部給解救出來,可,報紙上,你見到過懲辦釀成這些悲劇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嗎?但是,我卻看到了一本書,《青年》雜志復刊了,里面有一首小詩,是寫紀念周總理的,應該是‘四五’期間的詩抄,這說明了什么?這首小詩所反映出的信號,不比那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少,說明了對于豐子澤這號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蔡狗、田桂星、豐子臣,只不過是他的前奏。這個時機,你不刺激他跳出來表演,難道要讓他成為漏網之魚嗎?”
羅子七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于王滿倉提出的第一個請求,算是答應了,況且這個請求,于公于私,都不為過。至于第二條,羅子七還是拿不定主義,國家雖說提出了“按勞分配”、“適當調整工人獎金”等等,可一直沒有具體方案,王滿倉說的意思,他很明白,他要搞“按勞分配”,更要搞“優勝劣汰”,前者破壞國家工資政策,后者破壞國家用工政策,甚至極有可能被他人攻擊為“反攻倒算”、“打擊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