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得極其直接。
謝桑寧走到旁邊的紫檀木茶桌旁,拿起溫在紅泥小火爐上的提梁壺,為林囑面前的杯子注入茶湯。
水汽氤氳,模糊了她的眉眼:
“想法?”她放下茶壺,“桑寧沒有什么想法。”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對上林囑的審視,“只是弱小怕了,外曾祖。”
“怕回到當年那個只能任人擺布、任人欺凌的廢物樣子。怕眼睜睜看著一切被奪走的絕望。”
她頓了頓,“我只是想活著。讓跟著我的人,也能活著。活得稍微…像個人樣。僅此而已。”
林囑心頭猛地一顫。
謝桑寧很少提及過去,更極少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有股酸澀堵住了他的喉嚨。
但他畢竟是經(jīng)歷過三朝風雨、看過太多傾軋起落的老人,那絲心疼很快被憂慮壓下。
“丫頭,”林囑的聲音更沉,帶著濃濃的告誡,“你的心思,老頭子現(xiàn)在明白了幾分。但…你太高調(diào)了!鋒芒畢露,過剛易折啊!”
他身體微微前傾,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扶手:
“如今謝家在京城已是眾矢之的,是你父親用命換來的喘息之機!皇上…裴琰那個人,”林囑提到皇帝的名字,語氣帶著不加掩飾的恨意,這恨意讓謝桑寧眉頭一挑。
“他的疑心病有多重,手段有多狠,我心知肚明!謝家本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再加上一個你,在西寒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手握精兵強將,民心所向…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他怎能安枕?我真怕…怕他一時失了分寸,狗急跳墻啊!”
他緊緊盯著謝桑寧的眼睛,拋出最直接的質(zhì)疑:
“就拿這次科舉來說!你暗中扶持那些寒門士子,為他們延請名師,提供錢糧,助他們登上金榜,這本是極好的布局!安插人手,合情合理。可你…”
老人家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fā)顫,“你為何要做得如此高調(diào)?如此張揚?!鬧得滿城皆知,這新科進士,皆受過你的恩惠!皆是你謝桑寧的人!這不是等于把腦袋伸到皇帝的鍘刀下,等著他穿小鞋、下死手嗎?你這不是自毀長城?”
林囑痛心疾首,他想不通素來精于算計的謝桑寧,為何在如此關(guān)鍵的事上,行此授人以柄的昏招!
面對林囑的質(zhì)疑,謝桑寧臉上卻沒有絲毫波瀾,她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
“外曾祖,”她輕輕開口,“您說的沒錯,我就是要讓所有人,尤其是宮里頭那位,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些人,是我謝桑寧喂出來的狗。”
林囑瞳孔猛地一縮!
“這些人,無論出身如何清白,只要入了朝堂,他們的祖宗八代、師承門派、所有過往經(jīng)歷,都會被翻個底朝天。從哪里來?受過誰的恩惠?是誰的人?”謝桑寧的指尖在茶杯邊緣緩緩滑動,眼神冷靜,“在皇城司那些鷹犬鼻子底下,無處遁形!藏,是藏不住的。”
她抬起眼簾,直視林囑驚疑不定的眼睛:
“與其讓他們查出來,同樣被提防、被孤立、被各個擊破,而我卻毫無辦法,不如親自把這蓋子掀開!掀得人盡皆知。”
“其一,我就是要告訴全天下,這些人能有今日,是我謝桑寧供出來的!在這慶國,名聲大過天的地方,我給他們鍍上的這層知恩圖報的金身,就是他們最大的軟肋,也是最硬的枷鎖!誰敢背叛?”
“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活活淹死他!連帶他的家族,都將被釘在忘恩負義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這,是我送給他們登科及第的第一份大禮——永遠的忠誠。”
林囑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瞬間竄上一股寒意!這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其二,至于皇上…”謝桑寧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經(jīng)過背景審查后,他必然會知道這些人是我的人。按照他的性子,定會雷霆震怒。暗中打壓、穿小鞋、甚至尋個由頭貶黜流放,都是意料中事。我若悄悄行事,他下手便毫無顧忌,這些人,怕是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