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學堂,又在路上蹉跎一陣,戌甲終究還是到了驚府。走到干事長屋外,抬手虛按在門上,低頭片刻,還是叩響了門板。聽屋內傳來應聲,便推門進去。
幾步走到干事長桌前,戌甲開口道:“干事長,戌甲前來交差。”
干事長落完最后幾筆,將筆輕輕放回架上,這才抬頭問道:“三人同歸,你卻如何遲了一日才來交差?”
戌甲躬身致歉道:“因覺著先前錄寫的東西有些不妥,想著修改一遍為好,便多費了一晚的工夫,以致延誤了交差。”
說完,掏出牌子遞到干事長面前。干事長接過牌子,細看了一遍戌甲錄寫的內容。之后,輕放下牌子,抬頭說道:“于你而言,寫得還算實誠。指望你日后一直這般才好,我也省去些煩心事。”
言罷,起身將牌子收入柜中,再抽出案上一冊攤開來,填寫了幾筆。之后,抬頭說道:“你且去吧,過幾日還會派差與你。”
戌甲謝過干事長,離了驚府,回住處歇息了幾日。之后,果然又被派了下山的差。且還不止一趟,隔了十天半月便有一趟,一連好幾趟。至于差事為何,與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并未動手做什么,多是在一旁聽著或看著,有時也問上幾句。
這幾趟差著實讓戌甲開了眼,這才真體會到何為仙山手段。譬如,山下流通銀兩為山上所鑄,凡銀錠鑄成之時,不論大小幾何,皆會于其表面篆上搜靈陣。這搜靈陣無形無色,若身無相當修為,是決然發覺不到。因之,山下凡人使用銀兩之時,便會有些微靈氣自指尖被牽引至陣中貯藏,而其本人卻懵然不知。大部銀兩又會以各類名頭輪替歸攏至大小錢莊,再運回山上,泄出所搜靈氣。之后,再轉運回錢莊,散至山下眾多凡人之手。除此之外,還有其它十數種機巧霹靂手段,各有大小靈氣進項,皆源源不斷輸送至山上。見識過這諸般種種之后,戌甲漸漸于“仙”、“人”二字又有了別樣理解。
山上山下往返了三年有余,戌甲大致將此類差事跑了個遍。一日,干事長將戌甲喚去。先略微褒獎了戌甲之前三年所辦差事,再教戌甲回去好生修整幾月,年后另有差事派與。這差事自然是不同于之前,只是干事長不說,戌甲便也不問。
離了驚府樓院,一路念叨著這幾個月如何過。思來想去了一路,山上并無甚好去處,無事再去學堂叨擾亦不合適,仍是只有下山去。拿定了主意,戌甲快步返回住處,收拾停當,便直奔山下而去。
先按遠近順序與駐在山下的熟識友人各自見上一面,互致了一番問候,互通了一番消息,如此這般也只花費了月余工夫。此時,戌甲仍不愿回山上,便只好隨走隨看,繼續留在山下。晃蕩了幾日,心中忽地極想家。心生此念頭,便一刻不愿耽誤,即刻朝家鄉而去。
施了術法,放開腳力。雖抄的偏僻小路有些繞遠,還是比山下經驛乘車來得快上許多。不到一日,戌甲竟于夜間悄然到了舊居門前。因家鄉故里逐年凋敝,夜間已不見多少動靜。前后寂然無聲,左右只見幾點昏暗燈光。
戌甲佇立門前,片刻之后,自袖中掏出鑰匙,小心打開門鎖,輕推屋門進去,再轉身細細合上屋門。今日之戌甲,縱是只憑目力,亦可在這漆黑屋內穿行自在,卻還是走到案幾旁,點亮一盞小燈,自己閉目安坐在燈旁。許久之后,戌甲緩緩睜開雙眼,就著昏暗燈光掃視了幾遍前廳。看著未變的陳設,心中莫名地甚覺孤寂。因愈發地覺著難受,便起身熄滅了小燈。也不進別處房間,徑直去了自己的臥室。進去之后,也不點亮房間,只上榻盤腿閉目坐下,如此一夜過去。
天還未亮,戌甲睜開雙眼,緩緩深吸了幾口氣,便下了榻。走到后院,打了盆水,端進屋子,將屋內各房各處細細擦洗一遍。擦洗完畢,天色已明,戌甲出門朝街市而去。到了街口,放眼一望,先有三分熟悉,后覺七分陌生。轉念一想,卻也釋然。畢竟日漸蕭條,已多時無有土木營建,大處格局未變,自然瞧著熟悉。可山上一歲,山下數年。戌甲在山上修行尚未有成,山下卻已不覺間過去多年。老街坊們或是搬走,或是病老離世,眼下住宅及商鋪內住著的大多是近些年新搬進來的,那于各細處自是也要跟著翻新變化。譬如,舊窗掛起新簾,老店推銷新貨。這細細一看,幾乎處處皆與記憶中不同,戌甲覺著陌生便也不奇怪了。
漫步穿行于街市之中,來回逛了兩趟。想著身在這小小的鄉里,竟連哪怕僅是面熟之人都未能見到一位,戌甲心中不由地生出幾分傷感。這便覺著再逛下去已無甚意思,只得提著買好的肉蛋菜米及大小佐料回了家。進了屋,只將買回的東西放好,卻并未收拾。因戌甲想乘著日間的空閑,再去一處地方。
說來也算是因緣而聚,戌甲與忘兮及那位左哲,三人相識之前,雖是天各一方,籍貫卻是相同,皆是離著戌甲鄉里不遠的一處小州城。然更奇的卻是,三人雖年齒不一,生辰八字卻是一模一樣。只是,戌甲算修成了半仙之體,許是不經意間靠著氣運硬捱過了命中劫難。可那二人卻無此本事,只得身遭災劫,齊齊亡故。而其遺愿雖各有一二,卻有一處相同,那便是欲死后葬回籍貫之地。眼下,二人骨灰便存放在那州城外一處墓室之內。說那處是墓室而非墓地,乃是因山下閑地日漸稀少,再按舊時風俗入土安葬,已然將要無處容納,便隨著別山新俗,也蓋起房屋,專門用以收納骨灰。此類房屋,皆內置排排石柜,石柜內劃出整齊密集之方格,各自朝外齊齊開有帶鎖小門。而按每一格內之深淺寬窄,又正可收入一骨灰盒。
先抄了大半隱蔽近道,再依著尋常人的步子走完后面一小段大道。用時尚算不多,便到了墓室所在之處。因時值尋常日子,來此祭奠之人不多。進了墓室,找尋方格便可順利些。戌甲之前來過這里,可墓室內的石柜會有增減移動,故不好直接按上次所記位置而去,還須循著方格小門上所刻數字來找。
稍過片刻,戌甲站住身子,伸手輕貼向胸前的方格。特意又比對了一遍門上數字,再自袖中取出一枚鑰匙,輕開小門,見到方格內靜置著的一方形木盒,盒中所盛便是忘兮的骨灰。戌甲伸手輕托出木盒,端在胸前,對著木盒一陣默然。而后,低聲說道:“忘兮,我來看你了。”
昔年,忘兮因在靈封谷內受創,一身本就不厚的修為盡失。戌甲與鄔憂出面將其安置在山下,原想著能讓其將息靜養,調理好身子。縱是再回不到山上去,好賴能在山下安度余生。只是未曾料到,谷內所受創傷,竟似于元氣有大損一般。雖皮肉筋骨愈合如初,身子卻是一日比一日地虛弱起來。至見最后幾面之時,忘兮已然連起身都頗顯費勁。戌甲于藥學上所學泛泛,自是無能為力。又無能壞掉山上規矩,請藥學出身的仙人來為其診治。終究只能眼看著忘兮日漸憔悴,一日得山下消息,方知忘兮已于睡夢之中溘然逝去。彼時,戌甲先覺一陣傷感,坐下之后,卻反生出一股釋然,仿佛是自己終于甩開了那一身病體的拖累一般。
用衣袖輕輕擦拭了幾下盒蓋,戌甲便將盒子托于一掌,另一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片細長綠葉,將綠葉鋪放在方格之中。而后,再將盒子放回方格內,綠葉便墊在盒子底下。這綠葉乃是摘自山上所育的一種靈草,名曰長青草。此草在山上多見,各層學堂正門兩側皆成片種植。雖僅有點綴裝飾之用,卻也不是在山下能輕易得見之物。若只論形狀,此草與山下一些青草無甚明顯區別。倘不得指點,尋常山下之人根本無從分辨。然靈草終歸不是凡物,必有特別之處。說來,山下不論各種青草,一經采摘,多不過數日便要泛黃枯萎。可這長青草卻是顧名思義,能長保青綠達年余之久。戌甲每次來看忘兮,都會帶一片來,墊在盒子底下。眼下,已墊了幾片,只是都已枯黃。戌甲卻并未清理掉舊葉,心思新舊葉皆有,這才如山上一般。只有新葉卻無舊葉,反倒是不全了。
又與忘兮的骨灰盒默語了幾句,戌甲將盒子重新放入格子,鎖上小門。目光又朝一旁看去,與忘兮相鄰的兩格子分別是忘兮父母的骨涵所在。戌甲側步挪到兩格子前,微微躬身致敬。再抬起頭來,看向忘兮一家橫起一線相連的三個格子,口中輕聲道:“這便告辭了,日后有暇,我再來。”
說完,又循數字往另一處地方去了。到了地方,仍是打開面前方格,這次端出的是左哲的骨灰盒。戌甲輕撫盒蓋,不覺間漸入迷思,回憶起昔日情景。
原來,當日忘兮將亡之際,戌甲正守在其身邊,忽地接到鄔憂遣人遞來的消息。讀過消息,戌甲急忙安頓好忘兮這邊,便立刻起身離開。連夜趕到約定地方,鄔憂已在此等候,并領著戌甲往一處監牢而去。鄔憂事先已托師兄疏通的關系,二人進了監牢,便隨牢頭悄然前往內里一間單人牢房。剛進了牢房,戌甲便見到一人身著破爛囚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待走近些,看見了相貌,雖是污垢滿面,戌甲卻一眼認出是左哲。趕緊上前托起左哲一番查看,心中陡然一緊,若無藥學真仙施救,怕是捱不過這一兩日了。
戌甲滿腹疑惑夾雜不甘,不由地轉頭睜目望向鄔憂。鄔憂卻并未立即答話,而是取出一頁紙遞到戌甲面前,并說道:“簽了才能帶左哲出去,簽不簽?”
戌甲一聽,自然明白那頁紙是何物。接過來迅速瀏覽一遍,跟著說了一聲“我來簽”,便立刻在紙上簽了字,并遞還給鄔憂。鄔憂接過紙,掃視了一眼,又遞給牢頭,并以眼神詢問是否妥當?牢頭看了一眼簽字,點頭示意妥當。而后,獨自退出牢門,快步離開。鄔憂與戌甲二人則留在牢房中照看左哲。
稍等了一陣子,牢頭返回,并與鄔憂及戌甲小聲說道:“上面已批準,二位可以將此人帶出去。若是準備好了,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