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甲笑了笑,也順嘴插了一句道:“如今人模狗樣的,往上幾輩不都是地里刨食的么。”
不多久,飯菜上了桌,眾人便埋頭吃起來。其間,戌甲抬頭看了幾眼。見桌上并無甚油葷厚味,眾人卻吃得極香。待菜已吃完,仍各自將碗中所剩白飯空口吃下。戌甲本就無甚胃口,瞧著面前大半碗白飯,也只得暗壓關元、氣海兩處穴位,將白飯硬吃下去。
吃過了飯,離著睡覺尚有一二個時辰。眾人又出了舊巷,往附近一處廣場歇息閑聊。廣場修得不小,已有些人三五聚在廣場各處,遠近能聽到說笑,于一片空曠寂靜之中倒也突顯出幾分熱鬧。
眾人尋了一處空地,幾人排開來坐下,另幾人則原地站著或緩緩來回踱步。一人仰頭望著天,一面踱著步,一面感嘆道:“這么些在外,聽了和見了不少。我就偏不明白,為何安分守己的大都日子過得辛苦,反倒是不老實的卻是一個賽一個地痛快?”
眾人聞聽此言,皆是一陣唏噓。可無奈之下,也都答不上話。還是先前飯桌上那位另有見識之人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待眾人都看向自己,這才出言譏諷道:“真要是老實人,那就別信十星派的諸般鬼話,一句也別信!這么多年了,十星派一貫把老實人拿捏得死死的,出力最多的也是吃虧最多的,想撈到好處,那就得偷懶耍滑。當年幾萬老表拿命幫著打天下,如今老表的家鄉仍是山下幾塊最窮的地兒之一。反倒是最富的幾座城,當年卻是跟十星派一直杠到最后。就看那小小的一座蛤蟆山,就是明著橫,污言穢語說遍,丑事壞事做盡,你看獨立山敢把其怎么樣?還不是好言勸著,年年金銀供著。就連那蛤蟆山的人來了,還比獨立山的高一等。所以啊,想從十星派手里分到好處,那就得跟這鳥派往死里打。這鳥派天生就賤得很,抽其臉抽得越狠,偏其就越是出言和氣,越是出手大方。”
這般唾罵自然引得眾人連聲附和叫好,甚至有人接話道:“那是,當初攻山之時,求著山下人幫忙,便稱兄道弟的,說什么諧如魚水、親如一家之類。等占去了獨立山,便把狗臉一翻,說什么人豈能與仙共名,配么?”
還有人莫名其妙地說道:“活在這個世道的窮鬼們,哪個心里面沒幾道傷痕?只是喊得再疼,山上山下都從不理會。只有大小仙官們疼了,才會大書特書,恨不得讓天下人覺著這世間的疼痛大半都是他們受著,委屈盈滿天下,似都要上了天一般!”
這一說起來,眾人更是激奮,便有聲音道:“既然那幫子仙官爺孫們一個享了千萬個的福,哪天再遭了山外的兵災,就該他們一個去殺千萬個的敵!咱們這幫窮鬼,平時撈不著好,到時候能跑就跑,千萬別去當那勞什子填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又有聲音接話道:“就是,就是。等送走了爹娘,我就是孤身一人了,在這世上了無牽掛,臨了無非一死罷了,這山上、山下變成什么樣又與我何干?”
有人嘿嘿一笑,說道:“還是老哥想得開,我就不行了。這龍肝鳳膽還沒嘗過,綠珠紅玉還沒摟過,富貴人家的金鋤頭還沒使過,就這么走了不甘心吶!”
剛才那聲音嘆了口氣,接下話來,繼續說道:“山下的凡人便如螻蟻一般,不甘心又能怎地?唉,說起來什么兒孫滿堂、幾世同堂的日子,千萬年來本就只是富貴人家才過得。也就是靠著開山大仙領著一幫人玩命兒才給窮鬼們掙到了這般日子,窮鬼能過上這般日子,只能算是幾百輩子攢下的那點福,用半輩子給享了。等老人家一走,這般日子便跟著走了,那也不過是回到本來的樣子罷了。以前的窮鬼過得是什么日子,現在便還是什么樣,以后也仍是什么樣。”
聽過這話,有人頗為不屑道:“都快絕種了,還巴望著兒孫滿堂?那不都有個叫馬前卒的雜碎在鼓吹什么公養,那玩意兒是什么?就是刷了新漆的濟貧院,要把小窮鬼們當小牲口養。沒有爹媽護著,挨了鞭子也不敢喊,給口吃的就能使喚,還聽得懂人話,這不比牲口用著還順手?你看,在富貴仙官們眼里,窮鬼的后代就該是這般活著。照我看,真給絕了種,那反倒是積了陰德。不然,滿堂的兒孫都當直立牲口去?”
另一人更是噓聲道:“雜碎又何止一個。那叫黑石柏的不也算一個么?”
有人奇道:“黑石柏,怎么叫這么個名兒?怪膈應人的。”
噓聲之人嗤笑一聲,答道:“你是沒見著面,比名字還膈應人,那才叫一個惡心!”
聽旁人問起如何個惡心,此人繼續說道:“這廝好在窮鬼面前擺出一副先生架子,又教訓這,又教訓那的。知道窮鬼心中有了些許念想,便張嘴質問你配么?一氣兒地開口道不是吧、不是吧,嘲諷個沒完。可一旦到了富貴人家跟前,喝!那叫一個機靈,人愛聽什么他就說什么。喝!那叫一個溫順,當面抽他兩耳光都不帶叫喚的。這廝生了個兒子,看起來也次得很。連科考都沒膽子去拼,讓家里使銀子給送到別的山下,去學些不知道什么玩意兒。我看吶,日后早晚也成一夯貨。”
如此人人罵上幾句,時辰當真是過得快。意猶未盡之時,已近深夜,眾人這便同行回了住處。說是住處,其實不過是租了張床鋪罷了。一間民房內,上下擺了十張八張的鋪位,住一日便要繳一日的錢。幾間房內幾十房客共用一處地方洗漱排泄,真個是香氣飄飄、緊湊熱鬧。來人多是只住上幾晚,若日里尋不到好活兒干,便即離了去往別處再尋。戌甲躺在床上,睜了大半宿的眼。心思這般香氣綿綿、鼾聲不絕之處,竟有這么多人來睡。也無非是為了省點銀子,山下人的日子著實過得辛酸難熬。
翌日,戌甲借口尋不到如意的活兒,說想換個地方再看看。因平日里這般事見得多了,幾人亦未多想。幾句道別之后,便目送戌甲獨自離去了。說來,城外各處其實千篇一律,遠不似城內那般多姿多彩。看了兩日,所見所聞與先前皆是大同小異。戌甲便又轉回城內,每日去各處察探一番,等著回山交差之期。
這日,戌甲正在一處鬧市佯裝閑逛。不遠處忽地鬧騰起來,聽到叫罵哭喊聲。不多時,便聚起好些圍觀之人。戌甲悄然走了過去,手上使了點巧勁兒,于人群之中撥開一道縫隙,鉆了進去。見到一男子躺在地上,滿面鮮血,正不住地哀嚎著。其身旁站著一伙人,有男有女,似以一年輕男子為首。
圍觀了一陣,又向身旁打聽了幾句,戌甲這才知曉大概。原來是躺在地上的男子與這伙人迎面相遇,因見這伙人陣勢不小,其為首的那年輕男子似是有名的大戶子弟,便多瞟了兩眼。不曾想只這兩眼便惹惱了年輕男子,一揮手招呼身旁幾名壯漢,幾下將男子打翻在地。自己則站在一旁,叫囂著諸如“給我狠狠地揍這不長眼的東西!打死了,我出銀子給他買棺材!”這般話。
戌甲聽完,不動聲色,只冷眼繼續看著。過不多久,幾個衙門的差撥氣喘吁吁地趕來。先大聲將圍觀之人喝退了些,領頭的再到年輕男子身旁低頭賠笑幾句,伸手請其勉為其難去衙門過一趟。年輕男子卻伸手將上前的差撥揮到一旁,朝身后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遞來一個錦囊。年輕男子一指勾住錦囊,伸向躺在地上的男子,頗為不屑地笑道:“這是二百兩銀子,拿回去看郎中,好生養著。今次叫你長個記性,日后走路,也好時時提醒自己,跨多高的門檻才能抬多高的眼。就你家那矮門,抬頭能看見什么?”
說完,哈哈大笑幾聲,將錦囊扔給地上男子,便揚長而去。一邊走,一邊繼續鬧出些動靜。年輕男子手中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個錦囊,其掏出一錠銀子往身后一拋,立刻有數名隨身女子跳起哄搶,搶到銀子者則會大聲嬉笑道:“好相公,俊相公,好一個俊俏小相公!”
聽到這般喊叫,圍觀之人皆不住地搖頭,暗自互相議論幾句,便漸漸散去。戌甲也是心中一陣服氣,明明是雀腦鼠顎、猿臉魚目,只因生在大戶人家,有的是銀子拋撒,便成了女子眼中的俊俏小相公。真個是仙家法術,不抵黃白一物。
正回身走著,戌甲忽地心頭一亮。倒可將此事錄下,再添上幾筆,說山下因之多有不平之意。回山便好賴有了個交代,干事長想必也不好多說。雖是仍隱隱覺著不會如自己所愿,心中還是默寫出了一段,單等著回山之后,當面念與干事長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