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大小街市上的人多了起來。若在好年景,那來來往往之人要么忙著掙銀子,要么趕著花銀子。總之,各有各事,都停不下腳步。只是最近不比往年了,門路越來越少,門檻卻越來越高,尋常之人自然是掙得越來越少。眼見著掙得越來越少,心中愈發沒了奔頭,索性也就不那么拼。左右是拼壞了身子還掙不回請郎中的錢,倒不如尋些不累的活兒干,能掙著飯錢就夠。這掙得少了,便沒多少銀子可花,自然不再趕著來去那些往日里花銷銀子的地方。
既然干的活兒不累,遇有閑暇便有還精神頭。可掙得少了,有精神頭也不敢隨意去消遣。只是,人醒著,時日一久,終歸在家呆不住。那便只能先出門,再尋些不怎么花銷銀子的法子來打發空閑。人多聚到一處,還真就摸到了法子,那便是閑聊吹牛。尋個人少且干凈些的地兒,一群人隨意一坐,有人再時不時地起個話頭,便可吹上幾個時辰的牛,而一文錢不用花。至多是渴了、餓了,去附近買些茶水及吃食,亦花不了幾個錢。
這座州城在獨立山下的國中算是大城,城大自然人多。最近些時日,不少老舊巷子里越來越多地聚起人來,所為何事?吹牛而已。聚在鬧市,礙了官府的眼,還惹得官府須時時提防生亂。于是專找這種老舊巷子,左右是窮鬼扎堆的地方,官府的人見著便生厭,能不來就盡量不來。只是,這幾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府那邊忽地緊張起來,會派衙役四處巡視,驅散聚起的人群,聽說鬧出了些動靜。不過,尋常百姓只覺著又是官府在應付上峰視察,風頭過去自然消停,故也沒太當回事,仍舊照常聚起。若是風聲傳來,便立刻散去,待衙役離去,再重新聚起罷了。
一處巷子稍深地方,便聚著幾個人,或席地而坐,或自己帶了小馬扎。各自還拎著大小水壺,有人往壺里灌茶水,有人則灌酒。這幾人都家住附近,往年各忙各之時,見了面不過是打聲招呼而已,便僅止于認識。最近都閑了下來,聚到一起吹牛,倒是漸漸熟絡起來。
其中一人擰開水壺,灌了幾口,呼出一口的酒氣,沖著眾人問道:“幾日沒見了,哥兒幾個還沒找著好事做么?”
另一人嗤笑一聲,說道:“看你這樣子,不也是沒找著么。”
開頭那人也笑了笑,說道:“你當我就光在屋里躺著么?我也找人問過了,都說沒什么好事可做。這附近沒有,外地也沒有。既然沒好事可做,索性躺幾天,養養身子再說。”
那另一人唉了一聲,說道:“倒也是啊,不管去哪里都一個樣。干得越來越多,掙得卻還就那么些。且物價年年高,算下來其實還越來越少了。”
聽到這話,眾人皆感同身受,紛紛出聲附和。又有一人開口說道:“現在還只是去哪里都一個樣,過不多久,怕是不論干什么營生都活得差不多了。”
見眾人皆表贊同,這人繼續說道:“最開始是種地的,等榨不出油水了,就到做工的了,如今做工的也快榨干了,就輪到讀書的了,等將來讀書的也拿不動筆了,那就只剩兩條路。要么山上互毆,山下內戰。要么山中握手,山外侵略。至于眼下尋常人家生下來的娃兒們,將來也無非就兩個歸宿。要么卷成人干,要么當做炮灰。”
開頭那人一聽,立刻問道:“娃兒們都是這般前景,那我等日后老了又該如何?”
這人哼了兩聲,答道:“還能如何,有口吃的就活著。眼瞧著快活不下去了,那就攢幾頓飯錢,去買點萬草枯。心一橫,眼一閉,往喉嚨里一灌,很快的。”
開頭那人先是皺眉看著這人,片刻之后,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也對呀,倒真是個好主意。”
眾人一聽,也都搖頭笑了起來。這人見了,更是起勁兒,接著說道:“若是膽小不敢喝,那還有個主意。先尋個沒人的荒山鑿一個小窯洞放著,再尋些磚石、水泥堆在窯洞口。哪天覺著快不行了,就帶些水米住進去。每日吃點喝點之后,就和些水泥在洞口砌些磚石,等水米盡了,洞口也就封住了。到時候不管死成什么樣子,都不會讓人看見,還是很體面的。”
眾人一聽,轟然大笑。先前嗤笑那人更是樂了,插話道:“那是,你想啊,當年的十星派就是住著窯洞拿下的獨立山。日后,咱們要是死后也住在窯洞里,那能不體面么?十星派出窯洞奪了陽間,咱們就進窯洞占了陰間。”
眾人聽了,又笑過一陣子。接著,便沉默下來。此時,有人嘆道:“這如今吶,沒有山上的仙人照拂,就甭想著能多掙銀子。自己本事再厲害,也抵不過仙人手指隨便那么一指,甚至怕是連一個眼色都抵它不過。”
有人冷哼了一聲,不忿道:“那些山上的仙厲害歸厲害,可也不必太高看他們。說白了,與我等凡人的差別不過是命好罷了,靈氣變著法的聚到身上去。哪日上天不順著那些仙的命,一把靈氣散了,指不定比著凡人還不如。凡人吃糠咽菜能活下去,你讓那些仙來試試?”
剛才那人聽了,又嘆道:“能吃糠咽菜又有什么用?不還是被山上那些仙弄得快絕種了么。什么都得要人來守,后人沒了,前人攢下的到頭來還是肥了山外面的。若是人還在,那些仙的后人縱然成不了仙,只看在同種的份兒上也能在山下討得一碗飯吃。真要是人沒了,山都守不住了,后代縱然成了仙,能為自別處奪山而來的仙所容么?莫不是真以為別處的仙見著眼前一山的靈氣不分,甘心留給那些打不過自己的本山仙繼續享用么?那還擔著性命之憂打過來作甚,有病么?我這等愚人都想得明白,為何好些仙卻好似不明白一般?”
不忿之人又冷哼一聲,說道:“有些是不愿明白,有些是自己明白卻指望別山的仙不明白,還有些就只是蠢罷了。山上的仙好些也只是脖子以下仙,脖子以上怕是比山下還俗。你只覺著自己愚,豈不知有些仙比你還愚!左右還是那句話,對山上的仙,面上裝著怕就行,心里就別太高看了。”
擰開壺蓋,往嘴里灌了幾口,順帶飄了些酒香出來。之前起頭的那人聞著酒味,聳了聳鼻子,笑問道:“兄弟,你這酒可不咋地,味兒太沖了。咱省歸省,可也別對自個兒太小氣了。”
不忿之人揮了揮手,說道:“去去去,就你喝的是好酒,我這就是涮鍋水不成?”
說完,又灌了兩口。再抹了抹嘴,擰上壺蓋,接著說道:“不說山上的仙,就說山下這富那富的,不也是一個道理。別看各自給手里的鋪子喊出多高的價,只看身后站著的仙家如何了。仙家壯了,鋪子就價高。仙家瘦了,鋪子就價低。仙家若是倒了,那別說鋪子一文不值,怕是還會被人逼債。所以啊,在這富那富面前,根本不必心存半分自卑。就那些鳥人,若不仗著手里牽了仙家給的虎豹,指不定還敵不過你我這般窮鬼的拳腳,忈多的好處哪里輪得到他們獨吞了去。”
此時,另有一人插進來,嬉笑道:“現如今吶,我等這樣的是沒指望了,娃兒們倒是還有條路。”
旁人奇了,問是何路。此人答道:“將自個兒賣作歌舞伎,供花銷銀子的人消遣。”
旁人一聽,也知是句玩笑話,紛紛笑罵幾句,說他自己沒娃,便要害別人家的娃兒。此人嘿嘿一笑,繼續說道:“那些個歌舞伎,白天穿著放出去掙窮鬼的錢,晚上脫了送出去掙富貴的錢,站著是搖錢樹,躺著是聚寶盆。嘿嘿,上面有多紅,下面就有多松,男女皆是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