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戌甲的話,單源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戌甲,之前曾聽忘兮師弟提到過,說你在上山前并非出自富貴人家。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同那個忘兮師弟一樣。因此你應當跟我一樣能明白,在那些富貴人面前百姓實在弱小,縱是有理也無處可伸。便只有抱起團來,說出去的話才有人肯聽。可是抱團的人越多,所欲所懼越雜,便越是無序。天下之數,有序則有理,無序則無理。人之數既無理,則人之事亦無理。那日你所遇到的無理之事,本就是應了天理,只不過假借了一些人的手顯現于世罷了。”
戌甲看著單源,也不禁笑了起來,說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你竟能說出這般道理來。細細想來,你所說也確是有理。可真遇上了無理之事,說的再有理也是無用。”
仰頭嘆了一聲,戌甲說道:“不管是史中所載,還是世間所存,皆是有理輸給無理。能敵無理者,唯無理爾。方才我話中怨恨的并非是鬧有理之事的百姓,而是那些挑動無理之事的山上人。當日我因一時激憤而干出的事,這幾日想來也覺著是無理之舉。”
單源兩手后撐,也看向天空,說道:“光是自己受了些委屈,不至于讓你生出如此多的念頭,當是還有別的原因吧?”
重重地點了點頭,戌甲說道:“說了的,我不大在乎自己受罰。真正讓我起了心結的是山上對此事的態度,且不光只是這次的事而已,還有之前你與我講的那些忘兮身上的事,還有上山十幾年來所見所聞的好些事。上山以前,我想象中的山中歲月會是很簡單樸素,就是修練成仙嘛。可上山越久,我卻越是覺得周遭繁雜,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單源聽了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是看不清楚,而是不想看清楚。僅僅剛才的幾句交談便能看出你不是個糊涂人。”
戌甲哼了一聲,看著遠方說道:“若真是糊涂倒好了,眼中什么都看不見,心里也就不會煩惱了。可偏偏什么都發生在眼前,沒法裝作看不見。頒旨的那人明明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卻僅僅訓斥了兩句便放走了挑事的人。縱然那幫挑事的人并非致亂之根源,至少得定個亂上加亂的罪名,如何就那般輕易脫身了?”
單源笑了笑,說道:“剛說你不是糊涂人,這會兒卻失了智。那幫人既敢半明半暗地挑事,就必然在山上有所倚仗。頒旨的那人應是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關竅,這才放了人。雖然十幾年一直只能圍著學堂在下面打轉轉,卻也看出來想在這獨立山上搏個好去處相當之不容易。換作誰都不愿意輕易得罪于人,唯恐日后耽誤了自己的仙途。”
戌甲兩手輕錘著膝蓋,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啊,利害若不牽于己,任誰也不愿涉險。也許換作是我,那時也會是那般舉動。可到底是心有不甘,山下原不該如此。”
單源輕哼了一聲,伸手拍了一下戌甲的膝蓋,說道:“該與不該也不是你能說得算的,就是想得再多,你便能改變山下的樣貌了么?”
見戌甲看向自己,單源又問了一遍:“你覺著自己能讓這山下變成你自認該有的樣貌么?”
戌甲頹然地低下頭,輕輕說道:“我怎么可能做得到?不行,做不到。”
又抬起頭,木然地望向天空。過了一會兒,再次搖了搖頭,說道:“當然做不到。”
單源站起身來,看向戌甲,說道:“既然自認做不到,那再想多了也無用。等有一日修練有成,真正有了手段能做些事,再去想也不遲。好了,不聊這些煩心事,咱們換個地方走走如何?”
十幾日后,衙門把銀子按票悉數換給了百姓。因籌銀子拖延了兩日,又鬧出了點亂子,戌甲向回來的人打聽了一下,八成還是那幫不肯露面之人在挑事。搞得史巒立即取消了輪換,將人盡皆派去守著,自己也在各衙門間來回巡視。無奈有幾處衙門鬧得比戌甲那次還大,被派去的人心有顧忌,都不敢輕易動手。衙門被沖破,差役與百姓都有人受傷,頒旨的那人只得再去安撫。
銀子既已換完,這趟山下的差也算是了結了。閽大人等還想著給眾人踐行,卻被史巒婉言謝絕。這趟差不僅未完成預定的任務,反而惹出了一連串的麻煩,回山之后還不知要如何交代,史巒還哪里來的心情去吃喝?與各處衙門交接完畢之后,史巒便帶著眾人按著來時的路回山去了。
到了山腳下,眾人正等著飛云車。史巒走到戌甲面前,拍了拍肩膀讓戌甲跟自己來一趟。沿著小路往山下方向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僻靜之處,便遠遠看見一個背影。這個背影戌甲見了十幾年,再熟悉不過了。走到背影前,史巒拱手喊了一聲前輩,戌甲跟著喊了一聲師傅。趙塚子轉過身來,先看了戌甲一眼,而后伸手扶起史巒,說道:“不必客氣,倒是山下這段日子,我這徒弟給你惹了麻煩,合該我向你道歉才是。”
史巒稍有無奈地笑道:“也怨不得戌甲,便是我自己碰上了那日的事,也不見得處理得好。要怪只能怪我運氣不好,接了這么趟差。”
說完,伸手扶起戌甲,又對趙塚子說道:“前輩,戌甲我給您帶來了。飛云車那邊還在等著,我就先告辭了。”
趙塚子上前送幾步史巒,邊送邊說道:“回山之后,有問起戌甲的便一切照實說,要對戌甲做任何處置你也不要爭辯。”
史巒有些遲疑,說道:“前輩,這……。”
趙塚子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多想,就照我的話去做。你自己這趟的麻煩就不小,先想辦法把自己摘出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