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那輛渾身銹跡的摩托車像一頭被榨干了最后一絲力氣卻仍在倔強喘息的老獸,馱著溫羽凡在川渝連綿的山地間踉蹌前行。
車把上那圈原本用來防滑的皮質纏帶早已磨得像塊破爛的抹布,邊緣卷成了焦黑的絮狀,底下斑駁的金屬骨架裸露在外,被汗水浸得發(fā)亮,又被山路的塵土糊成暗灰色。
可溫羽凡的手掌像生了根的藤蔓,死死纏在上面,掌心的繭子與金屬的棱角嵌在一起,磨出細碎的白屑,滲出血珠又很快被汗水腌成暗紅,仿佛要與這鐵家伙融為一體。
他在跟時間較勁,更在跟身后那些看不見的眼睛捉迷藏。
為了讓那些聞著血腥味追來的殺手摸不透蹤跡,他把趕路的時間掰得支離破碎。
有時天剛蒙蒙亮,他反倒把摩托車藏進路邊的竹林,裹著件撿來的舊軍大衣靠在竹根上打盹,聽著晨露從竹葉尖滴落的“嗒嗒”聲,直到日頭爬到頭頂才重新發(fā)動引擎;
有時卻借著月色瘋跑,車燈劈開濃得化不開的夜,輪胎碾過碎石的“咯吱”聲在山谷里撞出回聲,整夜不合眼,只靠灌幾口涼透的礦泉水提神。
清晨的巴中裹在一層濕漉漉的霧里。
那些依山而建的吊腳樓像浮在云里的積木,木柱底下的石墩泡在淺水里,長出了青苔,窗紙被霧氣浸得發(fā)白,隱約能看見里面昏黃的燈光。
溫羽凡騎著摩托車從霧里鉆出來,車輪碾過被露水打濕的青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水花,驚得幾只白鷺從溪邊的蘆葦叢里撲棱棱飛起,翅膀帶起的風掀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
摩托車像一條滑溜的黑魚,貼著吊腳樓的木柱擦過,車把帶起的風卷走了窗臺上曬著的草藥末,留下一串淡苦的香氣,轉眼就消失在更濃的霧靄里。
達州的夜色是另一種模樣。
貨運隧道里的燈忽明忽暗,像只眨著昏昏欲睡的眼,摩托車排氣管噴出的青煙在隧道里打了個旋,撞上迎面駛來的大貨車掀起的氣流,凝成一團灰黑色的霧。
隧道口的路邊攤支著亮晃晃的燈,油鍋“滋啦”炸著辣子雞,紅亮的油星濺在鐵皮灶面上,混著花椒的麻香、牛油的醇厚,還有貨車司機丟下的煙頭味,在風里攪成一團。
溫羽凡騎著車穿過去,衣角沾了滿身的辣氣,仿佛連骨頭縫里都鉆進了這股蠻橫的香,成了他流浪軌跡上最鮮活的印記。
當摩托車的輪胎碾過重慶界碑的瞬間,車身猛地頓了一下。
界碑上“重慶”兩個字被風雨啃得邊緣模糊,卻仍透著股硬朗的氣。
就在這時,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溫羽凡把車停在路邊的歪脖子樹下,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刺得他瞇起了眼。
「凡哥,我和老金已經順利到達京城,一切安好。期望你也能平安!我們在京城等你。」
短信里的每個字都像塊暖烘烘的炭,落進他心里。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光把眼角的細紋照得清晰,才抬手關閉了手機,不是熄屏,而是關閉了電源。
那點不易察覺的暖意還沒焐熱心口,他突然猛地擰轉車把,摩托車的龍頭發(fā)出“咔啦”一聲脆響,像是骨頭錯位的疼,車頭甩開了正東方向那輪剛爬上山頭的朝陽,車燈在地上掃出一道歪斜的光,隨即一頭扎進南下的國道,輪胎在路面上劃出半米長的黑痕,濺起的碎石打在護板上“叮叮當當”響。
山路比預想中更難走。
坡陡得像要豎起來,彎道急得能把人甩出去,摩托車的齒輪在爬坡時發(fā)出“咔咔”的哀鳴,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每轉一圈都啃出一串火星,落在滿是塵土的路面上,像轉瞬即逝的螢火。
但所幸的是,自從他關掉手機,那些如影隨形的引擎聲、后視鏡里若隱若現(xiàn)的車燈、路邊突然竄出來的“路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下子少了很多。
風從山口灌進來,掀起他沾滿油污的衣角,帶著山里草木的清氣。
溫羽凡松了松握車把的手,指節(jié)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僵硬發(fā)白,活動時發(fā)出“咔吧”的響。
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
那些藏在暗處的獵手只是暫時失去了方向,一旦嗅到新的蹤跡,還會像餓狼一樣撲上來。
但至少此刻,他能在這川渝的山路上,多喘口氣,多靠近京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