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師兄和二師兄之所以殺師父,是為了報仇?可是師父又沒有參與,師父何其無辜,他們就算恨,也不該殺師父!”
十二娘沉默片刻,苦笑著搖搖頭。她無辜嗎?不,她并不覺得自己無辜。
說到底,當年她的父親之所以被商煥上仙說動,與其他三座仙山的山主聯手,正是因為想奪得神珠為她續命。她無法將這種沉重的錯誤全部歸咎于那樣疼愛自己的父親。
她的母親是個不能修煉的凡人女子,生出她后不久就死去了,而她生來就孱弱有疾還天生神魂不全,能活到十二歲,都是因為父親尋來無數天材地寶,才勉強續命。在她已經模糊的那段年幼時光里,那種仿佛隨時會死去的窒息感一直伴隨著她。
就在她十二歲那年,父親忽然找到了讓她康復的辦法,具體如何,她當時并不清楚,只知道當她一覺醒來之后,病癥痊愈神魂齊全,并且修仙資質極高,很快就遠超同輩的師兄師姐們。當她為自己再不必受那種痛苦而高興的時候,又怎么知道,為此有多少人付出了代價。
十二娘并不覺得自己無辜,也不覺得委屈,只覺得,世間因果,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她的父親連郁上仙,是當年最負盛名的劍仙,他一生愛的除了劍,大概就只有她的娘親和她。父親本是個純粹舒朗之人,一生磊落,十二娘猶記得自己對父親的崇拜敬愛。可是,大約從她的身體越來越好之后,父親就有些變了。
他眉間多了許多沉沉的郁色,開始常年閉關,后來在她終于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父親提前渡了五百年一次的仙人劫,最終因為沒能度過問心劫而身死道消。他離開去渡劫時,眉間的郁色一夕散去,又成了那個云中劍仙。他離開的很坦然豁達,仿佛明白自己將一去不回。
那時,沒能等到父親歸來的連兮微并不明白,父親為何沒能渡過問心劫。這個問題一直伴隨了她許多年,然后在五十年前,她得到了答案。
因為父親做錯了事,他剝奪別人的性命延續她的性命,所以他澄澈的劍道之心潰散,渡不過問心劫。而她得到了本不該得到的生命,為此也付出了代價。
五十年前,有許多從前不明白的事,她都找到了答案。五十年后的現在,她仍舊有許多不明白的事,可她卻不想再追究。
然而,此身不由己,此身不由己啊。
昭樂哭了,她捂著額頭哭的肩膀抽動,恍惚還是當年那個被師父師兄們嬌寵的小女孩。她緊緊抓著十二娘的衣袖,喃喃道:“憑什么,他們為什么要恨師父?明明不是師父的錯。”
“樂樂,你大師兄他們并不恨我,至少執庭并不恨我。”十二娘無奈的低聲說。
昭樂更不明白,含淚問道:“那他們為什么要殺師父?”
“有時候要殺一個人,并非是因為恨。我與你說過,我們走的路不同,因為當時我要阻止他們所做的事,所以他們要殺我。如果換一個位置,我想我也會殺他們,這無關愛恨,只是立場不同罷了。”十二娘神情疲憊,緩緩道。
她說著,思緒不受控制的想起了許多事。關于執庭的。
人人都道瀛洲仙山的執庭上仙,溫和持重,春風拂人。可是他也并非生來如此,既然生而為人,自然就會哭會笑,哪有人只會笑呢。只不過,除了她,幾乎再沒人清楚執庭少年時的狼狽。
連兮微二十八歲時,第一次見到執庭。那時她已進階化元期,修為遠遠超過同齡之人,被無數仙門修士夸贊資質過人,是他人口中的天之驕女,一身傲氣全無收斂。而執庭,是被父親帶到她面前的。父親那段時間已經時常開始閉關,少有出門,但那次,他出了一趟門回來,帶來了執庭。
那時的執庭與如今的他截然不同,十六歲的少年蒼白羸弱,雖然長相俊秀,卻神情麻木。他渾身都是被刀割出的傷口疤痕,體內還有常年累積下的毒,發作時青筋暴突恨不得抓破身上血肉,涕淚橫流神情猙獰,情狀尤為可怖。
“他今后就是你的大徒弟,兮微,你要好好待他,教導他,絕不可輕忽,日后不論發生什么,你都要護著他,明白嗎?”父親將他帶到連兮微面前時,如此肅然叮囑。
連兮微不明白為何父親這樣看重這個少年,但她還是慎重的點頭答應了。
從那之后,連兮微就多了個木偶人樣的小徒弟。她自己尚且年輕,又熱心修行,如何照顧得好那樣一個呆怔麻木的孩子,沒辦法,她只能暫時放下修行,將徒弟帶在身邊,形影不離的照顧。那是她第一個徒弟,從見到他的第一面,連兮微就覺得,自己有好好照顧他的責任,而且她對他的喜愛來的簡直毫無道理。
“我為你取名執庭,你是我的大徒弟,日后我會是瀛洲仙山山主,等我不在了,你就是下一任山主,所以叫執庭,你知道執庭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她說的嚴肅,自覺很有當師父的派頭和架勢,木偶人卻呆呆的坐在一邊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好像聽不見她說話。
很長一段時間,連兮微都擔心大徒弟是不是個傻子,因為他一直沒開口說話,木木的,只有身上的毒傷發作時會像個還有氣息的活人,其余時候就像個假人似的。
直到來到她身邊的第三年,連兮微才突然的在他口中聽到了第一聲‘師父’,那也是連兮微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