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的話語仿佛還在林間回蕩,那被柳生魂魄驅(qū)使的“孫小寶”便已邁開了腳步,朝著密林更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僅僅是堅定,更增添了一種近乎悲壯的急切,仿佛迷途的旅人終于望見了故鄉(xiāng)的炊煙,盡管那“炊煙”是百年前的一抔黃土。
一行人沉默地跟隨著。道人口中的咒語念誦得愈發(fā)急促而低沉,拂塵不時在空中劃出玄妙的軌跡,絲絲縷縷肉眼難以察覺的清靈之氣縈繞在“孫小寶”周身,既是在安撫那躁動不安的怨靈,也是在盡力護持孫小寶那被侵占的、脆弱的肉身本源。孫福夫婦緊跟在道人身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鎖在兒子那穿著詭異壽衣的背影上,既怕他跟丟,又怕下一刻會出現(xiàn)什么更可怕的變故。
路,幾乎不能稱之為路了。他們仿佛是在野獸踩出的痕跡上行走,時而需要彎腰鉆過低垂的、帶著尖刺的荊棘叢,時而又要手腳并用地攀爬布滿濕滑苔蘚的巖石。周圍的樹木愈發(fā)高大、陰森,虬結(jié)的枝丫如同鬼怪伸出的手臂,遮擋了大部分天光,使得林間即使在白日,也幽暗得如同黃昏。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腐爛的甜腥氣息,以及一種深沉的、泥土的陰冷。鳥鳴獸吼似乎都已遠去,只剩下他們幾人沉重的呼吸聲、腳踩在落葉腐殖層上的沙沙聲,以及那永無休止的、仿佛來自幽冥的指引。
“孫小寶”對這一切渾然不覺,或者說,占據(jù)他身體的那個存在,完全沉浸在了歸家的執(zhí)念之中。他的動作時而迅捷,時而緩慢,但方向從未有過絲毫偏差。有幾次,前方看似已是絕壁或深澗,但他總能找到一條幾乎被完全掩蓋的、極其隱秘的小徑通過。這種對路徑超乎尋常的熟悉,一次又一次地印證了道人的判斷——這絕非活人所能知曉的路徑,而是亡魂憑借其不滅執(zhí)念所指引的“歸途”。
孫福看著兒子穿梭于險峻之地的靈活背影,心中沒有絲毫欣慰,只有越來越濃的寒意。這哪里還是他那需要父母呵護的半大孩子?這分明是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直奔宿命終點的傀儡。
也不知走了多久,日頭早已偏西,林間的光線變得更加昏暗。終于,在穿過一片幾乎密不透風(fēng)的、帶著倒鉤的灌木叢后,前方出現(xiàn)了一處相對開闊的山坳。這山坳地勢低洼,背靠著一面陡峭的巖壁,顯得異常隱蔽和壓抑。山坳里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其間混雜著帶刺的荊棘和藤蔓,幾乎將整個地面覆蓋。
“孫小寶”在這里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顫抖并非因為寒冷或恐懼,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激動與悲慟。他緩緩地抬起手,伸出的食指因極力克制著某種情緒而微微彎曲,指向了山坳深處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小土坡。那土坡被濃密的野草和藤蔓完全覆蓋,若非仔細分辨,幾乎與周圍的地形融為一體。
緊接著,最令人駭然的一幕發(fā)生了——他那雙原本只是空洞無神的眼睛里,竟緩緩地、如同血淚融化般,淌下了兩行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那液體劃過他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頰,留下兩道觸目驚心的痕跡,最終滴落在他胸前的壽衣上,瞬間便被那深色的緞面吸收,只留下一點更深暗的濕痕。
血淚!
孫福夫婦駭?shù)没觑w魄散,孫王氏更是雙腿一軟,若非孫福及時扶住,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們雖聽說過冤魂泣血,但親眼所見,那種視覺與心靈的沖擊力,遠非言語所能形容。
“便是……此處了……”“孫小寶”開口了,聲音嘶啞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中擠壓出來,充滿了無盡歲月的悲涼與絕望,“黃土一抔……荒草沒膝……竟……竟是我柳生……百年之歸宿……可恨!可悲!可嘆啊!”
那聲音中的痛苦與不甘,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入在場每一個活人的心中。
孫福強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按照道人的眼色示意,他松開妻子,深吸一口氣,撥開齊腰深的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個小土坡。他用手,用腳,奮力地清理著纏繞在上面的荊棘和藤蔓。那些植物的尖刺劃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滲出細小的血珠,但他渾然不覺。
隨著覆蓋物的清除,一個低矮、狹小、幾乎被風(fēng)雨侵蝕和走獸踐踏得與地面平齊的墳頭,逐漸顯露出來。沒有墓碑,沒有石砌的墳圈,甚至連一塊像樣的標記石頭都沒有。只有一堆微微隆起的、長滿了雜草的黃土,孤零零地蜷縮在這荒僻的山坳里,無聲地訴說著埋葬于此者的凄涼與孤寂。這與亂葬崗里無人認領(lǐng)的尸坑何異?若非魂魄自身指引,誰能想到,這下面竟埋著一位曾寒窗苦讀、胸懷大志的秀才公?
此情此景,連原本對附身之物充滿畏懼的孫王氏,也忘了害怕,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憐憫涌上心頭。她是個母親,也是個知道“冤”字如何寫的普通人。她看著那荒蕪的墳頭,再看看兒子臉上那未干的血淚,忍不住用衣袖捂住嘴,低聲啜泣起來:“唉……真是個……可憐人吶……死得這么冤,埋得這么慘……”
道人面色凝重如水,他走到那墳前,默默稽首一禮。然后轉(zhuǎn)向面如死灰的孫福,沉聲道:“施主,情形已然明了。居士埋骨于此,冤沉海底,百年不散。此怨根深蒂固,非尋常香火可解。不解其冤,難消其怨,它便難以安心離去,令郎的魂魄亦將永受困厄,直至精氣耗盡,油盡燈枯。”
孫福看著那荒墳,又看看如同提線木偶般站在墳前、無聲流著血淚的“兒子”,巨大的恐懼和父愛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窒息。他噗通一聲跪在道人面前,不是為柳生,而是為自己的兒子:“道長!求您指點明路!只要能救小寶,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一定要做到!”
道人將他扶起,目光銳利而清澈:“為今之計,唯有找到柳居士的家族后人,將此事原委道明,使其沉冤得雪,重立碑文,歸葬祖塋(或至少在此正名立碑),方能化解這段因果。此乃陽世欠他的公道,必須由陽世之人來還。否則,貧道縱有法力,亦難強行斬斷這百年積怨與血脈因果之鏈。”
他抬頭看了看漸暗的天色:“當務(wù)之急,是先離開此地。此間陰煞之氣過重,于生人不利,于令郎肉身更是損耗。我們先尋一處有人煙的地方安頓,再從長計議,尋訪柳氏家族。”
孫福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荒墳和墳前“兒子”的身影,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壓過了之前的純粹恐懼。為了兒子,這趟千里尋蹤,再難他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