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涼州城東郊張天盛老先生家的村子。
下了出租車,我問村口的一個老大爺:“老爺子,你們村里唱賢孝的張爺是哪一家?”
“你是來問事情的吧?張天盛家就在那邊,街門最大最高的就是。”
老大爺把我當成了來問事情的。
顯然,經常有人來張天盛家里找他問事情,同村的人早就見怪不怪。
我按照老大爺的指點,來到了張天盛家里。
房間里生了爐子,很暖和。
炕桌上還擺了一個小火盆,上面烤著幾個焦黃的洋芋,老先生見我一進門就熱情拿給我,讓我當早飯。
雖然我早上吃了一碗米湯油馓子,但盛情難卻,又怕老先生以為我嫌棄他家的飯食,便不客氣地接過了烤洋芋。
張天盛今天沒有穿戴唱賢孝的行頭,就是家常便服,看起來和農村的老爺子沒有什么區別。
他的一雙眼睛微瞇著,渾濁流淚,臉上卻紅撲撲的,洋溢著笑容。
一番寒暄,老先生讓我上炕,盤膝坐定。
我便說道:“張爺,您昨天說,小時候用一泡童子尿換了您師父的三弦,那個三弦還在嗎?”
“當然在呢,師父傳下來的吃飯家伙,怎么能扔掉?”
張天盛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問那三弦,便從炕上的鋪蓋后面,拿出一個長長的絨布囊,從里面抽出一把磨得包漿了的三弦。
三弦到處有磕碰的痕跡,累累傷痕里,仿佛有無數滄桑歲月的故事。
“這弦子起碼有一百年了,現在都成古董了,上次有人說要五萬買,我都沒賣,人家都說我老漢苕(方言:傻)著呢”
張天盛笑道。
我卻從老先生的得意里,聽出了些許落寞與辛酸,便好奇問道:“您用童子尿換這三弦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給我細說說嗎?”
“這話說來就長咯!”
老先生捋著胡須嘆道:“民國十六年,涼州遭了八級大地震,地動山搖,六七成的房屋都塌了,二十四座城樓子塌了二十三座
人死得碼了沓沓子,我娘母子(方言:母親)也被埋了,好多人一夜之間就要了飯
轉過年,涼州又遭了兵禍,城頭改換大王旗,殺進殺出好幾回,我爹把我爺和我藏在井里,自己卻沒能跑脫
民國十八年滴雨未下,涼州又是旱災又是蝗災,餓死了一層人
涼州城里情況稍微好一些,但活下來的人,誰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下了好幾天大雪,涼州城里最有名的瞎仙陳七,也就是我的陳師父,幾天沒有吃飯,大雪天出去唱賢孝掙飯,凍死在東門牌樓,手里還緊緊攥著他吃飯的家伙,就是這把三弦”
“哦”
我看著老先生手里的三弦,默然無語。
1927年的涼州大地震和1928年的“涼州事變”,以及1929年也就是民國十八年的大饑荒,我在一些史書上看到過,的確是近代古城最慘烈的浩劫。
根據有關史書記載,民國十八年前后,甘肅省因災死亡230萬人(占當時人口42),其中140萬死于饑餓,60萬死于瘟疫,30萬死于兵匪,史稱“民國十八年饉”。
舊社會最底層的“瞎仙”藝人沿街賣唱,命如草芥,在大雪街頭凍餓而死,不過是亂世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