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詩會終了,禮部侍郎千金憑一首《煮雪烹茶》拔得頭籌,滿堂喝彩聲中,這場盛會才算圓滿落幕。
陳稚魚暗自松了口氣——這一日懸在心頭的擔憂終究未曾應驗,自蘇瑾帶走長公主后,那位讓她忌憚的殿下便再未露面,倒讓她安穩了半日。
不過今日也非毫無所獲,從貴妃口中聽得的一些趣事,足夠她回味好些時日了。
時近黃昏,日頭西斜,先前的暑氣早已散盡,晚風攜著幾分清涼穿街而過。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穩的轱轆聲,窗外沿街的柳樹垂著細軟的枝條,被風拂得輕輕搖曳,檐下燈籠尚未點起,昏黃天光漫過黛瓦飛檐,將街道染得暖意融融。
車廂內,陳稚魚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盯著對面的陸茵。她不說話,只一雙明眸亮晶晶的,似在打量什么稀罕寶貝,直看得陸茵臉頰發燙,坐立難安,終是先敗下陣來。
“嫂嫂有什么想問的,便直言吧,這般瞧著我,我實在心慌得緊。”陸茵攥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
陳稚魚噗嗤一聲笑出聲,眼底滿是促狹:“我還沒說什么呢,你倒先慌了?”
陸茵臉頰紅得更甚,像熟透的櫻桃,囁嚅著哼唧道:“您……您是不是想問宣公子的事?”
陳稚魚眉梢一挑,笑意更深,語氣卻添了幾分認真:“關于他的事,我約莫也知曉些。只是我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陸茵的臉漲得通紅,指尖死死絞著裙裾,連耳尖都泛著熱意,半晌才細聲細氣地開口:“宣公子他……品性是極好的,溫和又正直。”
她頓了頓,想起過往那些難捱的日子,眼底添了幾分真切的暖意:“我心里是感激他的,當年若不是他,我不知還要受多少難堪。”
話到此處,她又垂了眼,語氣多了幾分拘謹:“只是我與他實在相知甚少,今日不過是第一回正經說話。往后如何,我從未敢多想,也只盼著這份感念,不辜負便好。”
陳稚魚聽著,指尖放緩了叩擊車廂的力道,眸中浮起幾分柔和的笑意:“能念著別人的好,是你心善。”
她伸手替陸茵理了理鬢邊碎發,“相知本就需時日打磨,不必急著給自個兒劃邊界。你是陸府嫡女,坦蕩磊落,只管順著心意來便是。”
陸茵怔了半晌,那雙清澈的眸子望著陳稚魚,帶著幾分不確定的試探:“嫂嫂……莫非很看好他?”
陳稚魚執起車中茶盞,淺啜一口,唇邊漾開一抹溫和的笑意:“我與宣公子素無深交,不知他內里究竟如何。但單論從前他為你挺身而出之事,便可知是個心存正直、不欺弱的人。”她放下茶盞,目光落在陸茵泛紅的臉頰上,“看不看好,從不是一面之緣能定論的。我只知道,他曾對你有過純粹的善意,真心維護過你,這般人,總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說到此處,她緩了緩語氣,語氣里滿是疼惜:“往后不管是誰,只要真心對你好,嫂嫂都歡喜。”
陸茵心頭一軟,鼻尖微酸,輕輕嘆了口氣。少女心事本就柔軟,今日既結識了這般坦蕩的友人,又是當年見證過她難堪、卻拼力維護她尊嚴的人,說心底無半分歡喜,便是自欺欺人。只是世家女子素來矜持,縱有滿腔情愫,也需壓下三分,不露分毫。
她垂著眼,聲音輕得像晚風拂過花瓣:“其實我也說不好對他的感覺。他性子坦率又真誠,待我無半分輕慢,反倒讓我也敢直言不諱起來。哪怕今日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初見,可在他面前,我竟覺得格外放松——不必刻意端著姿態,不必顧慮言行是否得體,想說便說,想笑便笑,不必藏著掖著。”
陳稚魚聞言,當即笑道:“那不是極好?與人相處,不就是圖個舒心自在?能讓你卸下心防的人,本就難得。”
車廂內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見窗外晚風掠過樹梢的輕響,以及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轱轆聲。
陳稚魚見陸茵垂眸不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裙上繡紋,便知她定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也不催問,只端著茶盞靜靜陪著。
陸茵的思緒,早已飄回了年少時光。
那時也曾有一人,在她被旁人取笑刁難時挺身而出,護她周全。
她當年懵懂,錯將那份純粹的維護當成了獨有的偏愛,一顆心就此系上,生出了濃烈到近乎執拗的情意。
直到年歲漸長,才恍然明白,有些人的善良是本性,他的維護無關情愛,只是出于本心的正直,從來不是如她那般,藏著滿心滿眼的歡喜。
那些過往,平日里刻意不去觸碰,倒也能過得平靜無波。可一旦想起,便如漫天迷霧籠罩心頭,壓得人連呼吸都要放輕三分,澀意難消。
良久,她才抬起眼,語氣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或許……他本就是極好的人。只是想與我做個朋友,想讓我知道,當年那份善意從不是一時興起罷了。”
陳稚魚聽了,只淡淡點了點頭。她心中清明,這世間的好,未必都帶著目的,有些人的善意,本就純粹無求,不必因男女之別,便硬要套上曖昧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