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盟誓余音未絕,秦軍的營寨已是一片忙碌景象。戰馬嘶鳴,兵甲鏗鏘,糧秣輜重被迅速裝載上車。秦穆公既已決斷,便展現出極高的效率。大將公孫枝治軍嚴整,不過數日,一支由秦國戰車、精銳徒卒以及部分狄人騎兵組成的混合部隊已集結完畢,旌旗招展,刀槍曜日,散發出凜冽的殺氣。這支軍隊,承載著秦國的東進野心,更承載著公子重耳十九年流亡生涯的全部希望。
重耳站在戎車之上,回望雍城巍峨的城郭,心中百感交集。狐偃、趙衰、胥臣等舊臣侍立兩側,人人面色肅穆,眼中卻燃燒著壓抑已久的火焰。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天——東渡黃河,重返晉土!
大軍開拔前夜,重耳帳中燈火通明。最后的軍議正在舉行。公孫枝鋪開地圖,手指點向黃河津渡:“公子,我軍明日即可抵達河岸。對岸乃晉國河西之地,目前由呂省甥鎮守。其人雖非郤芮、呂省核心,但手握兵權,態度不明。我軍渡河,彼若抗拒,必有一戰。”
趙衰接口道:“呂省甥并非愚忠之輩。惠公已死,懷公年輕且失信于內外,晉國人心浮動。我軍挾秦之威勢而來,若能示之以強,曉之以理,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狐偃陰鷙的目光掃過地圖:“需做兩手準備。一面大張旗鼓,揚秦軍兵威,震懾守軍;一面遣一能言善辯之心腹,密渡黃河,潛入河西守軍大營,面見呂省甥,陳說利害,誘之以富貴,迫之以兵威。若其肯降,則大河天塹,頃刻可越;若其不降……”他眼中寒光一閃,“則雷霆擊之,速奪津渡!”
重耳頷首:“便依舅父之計。何人愿往?”
帳下一人應聲而出:“臣愿往!”眾人視之,乃是胥臣。胥臣素以膽大心細、辯才無礙著稱,正是此行最佳人選。
當夜,胥臣帶領兩名精干隨從,乘小舟悄然渡河,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大軍的命運,晉國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系于這次隱秘的談判。
胥臣成功潛入河西大營,見到了心神不寧的呂省甥。呂省甥早已得知重耳借秦兵而來的消息,正自彷徨無計。戰,則恐不敵強大的秦軍,且對抗公子重耳,在道義上亦處下風;降,則又擔憂重耳秋后算賬,畢竟自己是惠公舊臣。
胥臣洞察其心思,開門見山:“將軍可知當今晉國形勢?懷公圉,質秦而逃,不告而娶,無信無義,國內離心離德。郤芮、呂省把持朝政,怨聲載道。我家公子重耳,賢名播于天下,仁德布于四海,今得強秦之助,返國正位,乃天命所歸,人心所向!將軍鎮守河西,乃國之門戶。若能審時度勢,開關迎師,則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于社稷,公子必厚待將軍。若執迷不悟,欲以區區河西之兵,抗秦晉聯軍之鋒,無異以卵擊石。城破之日,悔之晚矣!何去何從,望將軍三思!”
胥臣的話,軟硬兼施,句句敲打在呂省甥的心坎上。他本就對子圉和郤芮集團不滿,加之畏懼秦軍兵威,思慮再三,長嘆一聲:“非臣不忠,實乃天意如此。臣……愿迎公子大軍!”
翌日,秦晉聯軍浩蕩抵達黃河西岸。只見對岸營門大開,呂省甥親自率眾將吏,卸甲棄兵,恭迎重耳大軍渡河。巨大的渡船接連往返,精銳的秦軍和重耳的部屬,順利踏上了晉國的土地。龍門天險,竟如此輕易越過!全軍歡聲雷動,士氣大振。重耳握著胥臣的手,感慨萬千:“子余之功,堪比千軍!”
大軍渡過黃河,一路東進,幾乎未遇任何像樣的抵抗。呂省甥的倒戈如同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引發了連鎖反應。重耳歸國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傳遍晉國,各地城邑、大夫們態度急劇分化。
許多早已對郤芮、呂省統治不滿、或心向重耳的貴族紛紛前來投效,提供糧草,報告軍情。少數試圖抵抗的惠公舊部,則被強大的秦軍和士氣高昂的聯軍迅速擊潰。重耳嚴令軍隊不得擾民,所過之處秋毫無犯,更贏得了底層民眾的擁戴。
消息傳至國都絳城,朝野震動,一片混亂。晉懷公子圉聞訊,驚惶失措,他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不甘。郤芮、呂省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們試圖組織兵力負隅頑抗,但發現人心已散,號令難行。許多原本中立甚至支持他們的貴族,此刻都采取了觀望態度,甚至暗中與重耳方面聯絡。
“君上!大勢已去!”郤芮面色慘白,對著驚慌的懷公道,“重耳有秦人為助,聲勢浩大,各地皆叛!絳城不可守矣!為今之計,唯有暫避鋒芒,出奔他國,以圖后舉!”
子圉雖不甘心,但見最倚重的臣子都如此絕望,只得含淚同意。是夜,晉懷公帶著少數親信和郤芮、呂省等核心黨羽,倉皇打開城門,狼狽不堪地向北方的翟國(狄人之地,惠公、重耳皆曾流亡于此)方向逃竄。
數日后,重耳率領大軍兵不血刃地進入絳城。這座他闊別了近二十年的都城,以一種復雜的方式迎接了他的歸來——街道空曠,人心忐忑,卻也暗藏著期待。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重耳入主朝堂,立刻展現出新政氣象。他首先安撫百官,宣布只罪首惡(郤芮、呂省等),脅從不問,迅速穩定了朝局。隨后,打開府庫,犒賞三軍,尤其是勞苦功高的秦軍,并厚賞呂省甥等倒戈功臣,以示恩信。
然而,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強大的秦軍仍駐留在晉國境內。雖然他們是功臣,但畢竟是外國軍隊,久駐于國都附近,難免引人側目,亦非長久之計。
重耳與心腹們緊急商議。趙衰道:“秦軍助我,恩德如山。然‘請神容易送神難’,需妥善處置,既要酬其大功,全兩國之好,亦需盡快使國政恢復正常,示天下以晉國已安。”
狐偃老謀深算:“秦伯之意,在于東擴。我新君初立,不宜與之齟齬。當以上卿之禮厚待公孫枝將軍,犒軍之物加倍供給。同時,可婉轉告知,晉國內亂已平,懷公已遁,不敢再勞煩秦軍久駐辛勞。我可承諾,一旦國內徹底安定,必親自或遣重臣入秦致謝,并商談后續盟好及……或許的割地酬謝之事。”割地是敏感話題,但狐偃知道,這是不得不考慮的代價。
重耳從之,以極其謙恭和感激的態度,與公孫枝商議。公孫枝亦知久留無益,且秦穆公的本意也是扶植一個親秦的晉君而非占領晉國,在得到重耳豐厚酬勞和未來承諾后,便欣然同意,率領秦軍班師回國。晉國上下,至此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當晉國權力更迭、中原焦點匯聚于大河之北時,東南之地,吳國公子季札掛劍徐君墓的故事,正以其獨特的方式,繼續發酵。
季札的誠信之美名,不僅在中原士大夫間流傳,更深深刺激了一個與吳國相鄰、同樣處于崛起階段的國度——越國。
越國,斷發紋身,風俗更為原始蠻荒,長期以來被視為吳國的附庸或邊緣存在。越王允常聽聞“季札掛劍”之事后,召集群臣,感嘆道:“吳有公子如此,重諾輕寶,其國豈可小覷?其志豈僅在文化禮儀?”
一位越國老臣沉吟道:“大王所言極是。季札之賢,顯吳國之教化。然吳王壽夢以來,擴軍備武,北結中原,其心恐非僅滿足于稱霸荊蠻。我越國與吳毗鄰,若吳強盛,必圖于我。我等不可不早做準備。”
允常深以為然。吳國的文明化和戰略擴張,讓越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和模仿、競爭的欲望,開始在越國統治階層中萌芽。他們開始更加留意吳國的動向,暗中加強武備,并也開始嘗試與更遠方的楚國進行一些試探性的接觸,試圖在吳楚兩大強鄰之間尋找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東南之地的格局,因一把誠信的寶劍,悄然變得更加微妙和緊張。吳越恩怨的種子,已在不知不覺中埋下,只待時機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