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洪流在暗礁與漩渦中奔涌,看似堅固的砥柱,往往在內部開始崩裂。過去數年的沖突與積怨,如同地底運行的巖漿,終于在這一時期尋找到脆弱的縫隙,噴薄而出,灼傷了一個又一個強大的軀體。
少梁大捷的余暉尚未散盡,晉國絳都的上空卻已被肅殺的秋意籠罩。趙盾的權柄如日中天,其目光所及,已容不下任何可能遮擋陽光的陰影。老臣欒枝,這位歷經文、襄、靈(或當前君主)三朝,曾獨撐南線、德高望重的最后一位軍方元老,因其子欒盾在少梁之戰后流露出的不滿言論,成為了趙盾必須清除的目標。
清算來得迅速而冷酷。趙盾并未直接指責欒枝,而是授意親信羅織罪名,指控欒盾“暗通秦使,怨望國政,意圖不軌”。證據自然是“確鑿”的——幾次酒后狂言被刻意記錄、放大,與秦國邊境將領某些正常的禮節性往來被扭曲為密謀。
朝堂之上,趙盾面無表情地將“罪證”公之于眾。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病榻上的欒枝聞訊,掙扎欲起,卻嘔血不止。他知道,這并非針對其子,而是趙盾對舊貴族勢力最后的、也是最徹底的清算。
“趙孟(對趙盾的尊稱)……”欒枝氣息奄奄,面對前來“探視”的趙盾,渾濁的老眼直視著他,“老夫一生,于晉國無愧。今日之勢,成王敗寇,夫復何言?只望……莫要絕我欒氏祭祀……給晉國……留一分元氣……”
趙盾沉默片刻,緩緩道:“欒叔之功,盾不敢忘。然國法如山,欒盾之罪,不容寬宥。欒氏其余人等,可保無恙?!?/p>
是夜,欒府被甲士包圍。欒盾不愿受辱,拔劍自刎。其門下賓客、黨羽被牽連者數十人,或死或逃。曾經與趙氏并肩而立、支撐晉國霸業的欒氏一族,就此凋零。消息傳出,晉國舊族人人自危,公室更加形同虛設。晉侯聽聞欒枝嘔血而亡、欒盾伏誅,在宮中三日不食,唯有長嘆。趙盾借由此事,將晉國軍政權柄,徹底牢牢握于一己之手,再無任何內部力量可以制衡。晉國,已成為趙氏之晉。
夫椒之戰的虎頭蛇尾,以及背后復雜的政治權衡,讓孫武對吳國的前景產生了深深的失望與疏離。他畢生追求的兵道,在于“全勝”與“廟算”,在于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戰略利益。而如今,吳國的戰略愈發被伍子胥的個人仇恨和闔閭的急躁情緒所左右,朝堂上,以伯嚭為代表的諂媚逢迎之風也開始抬頭。
一日朝會,商議未來方略。伍子胥再次強烈主張積聚力量,務必盡快徹底消滅越國。伯嚭則察言觀色,提出可先鞏固淮泗,結交齊、魯,待時機成熟再南北并舉,話語間暗指伍子胥過于偏執。
孫武靜立良久,待眾人爭論稍歇,他出列向闔閭深深一揖,聲音平靜而堅定:“大王,臣本布衣,蒙大王不棄,委以軍國重任。然臣才疏學淺,近年尤感力不從心。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今吳國外有強楚窺伺,內有越患未除,齊晉環視,實非再度大舉興兵之良機。臣之謀略,已難合時宜。懇請大王允臣卸甲歸田,潛心修習兵道,以終殘年。”
舉殿皆驚。闔閭愕然,再三挽留。伍子胥亦出言勸阻。但孫武去意已決,言辭懇切而決絕。他深知,他的存在已無法改變吳國日益偏離的航向,甚至可能因意見相左而卷入未來的政治漩渦。
最終,闔閭見難以挽回,只得厚賜金帛,準其歸隱。孫武飄然離去,不知所終,只留下一部蘊含其畢生智慧的《孫子兵法》,以及吳國軍中無盡的惋惜與一個巨大的權力空白。
孫武一去,伍子胥雖仍掌軍事,但少了最重要的戰略制衡與盟友。伯嚭憑借其機巧和逢迎,愈發得到闔閭信任,開始更多地參與軍政決策。吳國的朝堂,失去了冷靜的北極星,開始在仇恨與功利的風浪中搖擺。
蒍賈死后,楚國王廷陷入激烈的權力爭奪。最終,出自楚國最大世族“若敖氏”的斗椒(字子越),憑借其家族的雄厚勢力和個人的強悍作風,擊敗其他競爭者,登上了令尹之位。
斗椒其人,勇武過人,性情剛猛暴烈,與其族先輩、那位以智慧著稱的令尹子文截然不同。他上臺后,全面推翻蒍賈的休養政策,主張強硬對外。他一面加強對吳國的邊境壓力,一面積極干預鄭、宋等中原事務,試圖重新奪取晉國衰落留下的霸權空間。
然而,斗椒的專橫跋扈也迅速激化了與楚王及其他貴族(如蒍氏、屈氏殘余力量)的矛盾。楚王深感大權旁落,若敖氏一族“其族大,其怨多”,已嚴重威脅到王權。
公元前613年秋,矛盾徹底爆發。楚王聯合對若敖氏不滿的貴族,密謀削奪斗椒的權力。不料消息泄露,斗椒先發制人,悍然率領若敖氏私兵,于鄀都發動叛亂,圍攻王宮。
“楚王無道,聽信讒言,欲害功臣!我若敖氏世代忠良,豈能坐以待斃!”斗椒于宮門外怒吼,揮軍猛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王宮守衛拼死抵抗,鄀都陷入一片火海與廝殺。這場楚國頂級大族與王權之間的內戰,慘烈異常。最終,憑借王宮禁軍的殊死戰斗以及其他貴族援軍的陸續抵達,叛亂被勉強鎮壓下去。斗椒戰死,若敖氏一族幾乎被屠戮殆盡,只有極少數族人僥幸逃脫。
這場“若敖氏之亂”雖然以王權的慘勝告終,但對楚國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最大的世族被連根拔起,意味著楚國依靠世族支撐的統治體系出現了巨大的空洞。楚王雖然保住了王位,但國力大損,威信掃地,短期內再也無力對外爭雄。楚國,在經歷了郢都陷落、子玉蒍賈相繼去世后,又遭此內亂重創,真正陷入了自春秋以來最虛弱的低谷。
吳國孫武歸隱、楚國陷入內亂的消息相繼傳到會稽,勾踐與文種、范蠡相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抑制的興奮。
“天賜良機!”文種撫掌,“吳失孫武,如虎去其爪牙!楚國內亂,無力北顧,亦難牽制吳國。此時,正是我越國暗中發展的絕佳時機!”
范蠡補充道:“不僅如此。吳國伯嚭,貪財好貨,可從此人身上著手?!?/p>
勾踐眼中寒光一閃:“范大夫之意是?”
“行間!”范蠡低聲道,“可精選珍玩美女,密遣巧言善辯之士,重金賄賂伯嚭。不需他立刻為我越國做事,只需其在吳王與伍子胥面前,時常為我越國美言,淡化我越國威脅,離間吳國君臣即可。此謂‘養癰遺患’,待其勢成,一擊可破!”
勾踐當即采納。越國一方面加緊內政建設,訓練士卒,另一方面,一條無形的、淬毒的暗線,悄然伸向了吳國的權力中樞。勾踐的隱忍,開始從內部的勵精圖治,轉向對外部敵人的主動滲透與腐蝕。
董狐的竹簡,記錄下了這三年間傾覆的砥柱與涌動的暗流:
“周匡王五年(前614),晉欒枝卒,其子欒盾以罪誅,欒氏衰。吳孫武請歸,隱。六年(前613),楚令尹斗椒以若敖氏叛,攻王宮,敗死,若敖族滅。越王勾踐陰遣使賂吳太宰伯嚭?!?/p>
欒枝、孫武、斗椒,這些曾經或支撐一國,或影響天下格局的人物,相繼以不同的方式退出舞臺。他們的離去,標志著舊的力量格局徹底瓦解。晉國趙氏獨大,吳國失去戰略平衡,楚國元氣大傷,唯有越國在暗處悄然滋長。天下大勢,在血與火的蕩滌后,正朝著一個更加未知,也更加殘酷的戰國時代,加速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