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煙雨未能洗去姑蘇城上空彌漫的無形硝煙,反而讓那由權力與猜忌混合的氣息愈發濕潤凝重。第一百三十二章里那聲“盛極而衰的第一個音符”并非虛言,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著越國乃至整個天下的流向。
受封相國、總領百政的文種,并未沉溺于封賞帶來的榮耀。他懷著士人“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全身心投入到梳理吳越舊地、鞏固新生霸權的繁重事務中。他輕徭薄賦,鼓勵因戰亂荒蕪的土地重新耕種;他修訂律法,試圖將吳地的遺民逐步納入越國的統治體系;他選拔官吏,不拘一格,既有隨勾踐臥薪嘗膽的舊臣,也有在吳地投降的識時務者。
然而,抱負與現實之間,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文種推行的政策,在越國舊部看來,過于寬仁,尤其是對吳人的安撫,被視為養虎為患。而以丁固、司馬石買為首的軍方將領,憑借勾踐的暗中授意和戰功,對新政常有不屑,甚至陽奉陰違。文種欲調動部分軍隊屯田,以減輕后勤壓力,卻被司馬石買以“軍務乃大王直掌,末將不敢擅?!睘橛?,輕描淡寫地頂了回來。
更深的隱患在于,文種雖位極人臣,卻失去了對軍權的直接影響。丁固牢牢掌控著姑蘇城防,昔日吳宮的禁衛全數更換為越國甲士,這些甲士只認勾踐王令和丁固虎符。司馬石買則日夜操練新整合的吳越降卒與越國本部兵馬,其麾下將領多是忠于勾踐、在滅吳之戰中淬煉出來的少壯派。文種的相國府令,出了姑蘇城,在廣袤的吳地舊疆和軍營之中,效力便大打折扣。
這一日,文種在相國府處理政務至深夜。燭火下,他翻閱著各地送來的關于楚軍向淮水流域增兵的密報,眉頭緊鎖。他深知,越國雖滅吳,但根基未穩,北方晉國虎視眈眈,西面楚國更是心腹大患。此刻正需內外一心,全力應對。然而,朝中隱隱的掣肘之感,讓他心中泛起一絲不安。他不禁又想起范蠡離去時那封密信,以及那句“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他用力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不忠”的念頭,自語道:“大王雄才大略,豈是夫差可比?我文種竭誠事君,但求問心無愧,助越國成就萬世基業?!敝皇?,這自我安慰的話語,在空曠的府衙中,顯得有幾分蒼白。
新宮深處,勾踐的日常并未因霸業成就而有絲毫松懈。他依舊保持著近乎嚴苛的作息,只是不再臥薪,那枚苦膽卻仍懸掛在寢殿暗處,偶爾目光掃過,眼神復雜難明。
他對文種的勞績心知肚明,越國能迅速消化吳國龐大遺產,文種居功至偉。但正如范蠡所洞察,勾踐的性情,在經歷了長久的屈辱、隱忍和極致的復仇后,早已扭曲。他無法完全信任任何人,尤其是能力卓著、聲望日隆的臣子。文種每一條利國利民的政策,在勾踐看來,都可能是在收買人心,培養私人勢力。文種對吳人的寬仁,更被他視為政治上的幼稚和對越國舊部的背叛。
“寡人能容他一時,卻不能容他勢大難制?!惫篡`對著心腹內侍,語氣冰冷,“軍權,必須牢牢握在寡人手中。丁固、石買,皆是寡人之爪牙,只需聽令即可?!?/p>
他不僅緊抓軍權,更開始著手構建一套直屬于王室的監察體系。他秘密派遣了一批“隱吏”,混入朝堂、市井甚至軍隊,專門負責監視百官言行,尤其是文種及其門生故吏的一舉一動。這些隱吏直接向勾踐匯報,不經任何官僚機構。越國的政治氛圍,在霸業成功的表象下,開始變得壓抑而緊張。
同時,勾踐的目光并未局限于國內。他深知越國霸業的基礎在于滅吳之威,但若要長久,必須介入中原事務,與晉楚爭鋒。楚莊王熊侶在淮河流域的動作,讓他感到了強烈的威脅。
“熊侶小兒,欺我越國新立,無力西顧否?”勾踐召見了剛剛晉升為將軍的諸稽郢,指著地圖上的淮水區域,“你速率精兵一萬,移駐鳩茲,做出進攻姿態,震懾楚人。記住,不必急于求戰,但要讓他們知道,越國之劍,亦可西指!”
這一部署,既是應對楚國的威脅,也未嘗沒有借此機會,將部分可能受文種影響的勢力調離權力核心的考量。王心之深,如淵難測。
在郢都,楚莊王熊侶同樣是一位雄主。越國驟然崛起并滅吳,確實打亂了楚國東進南下的部分計劃,但也讓他看到了新的機會。
“勾踐隱忍狠厲,能成大事,然其國本不固,內政未安?!鼻f王在朝會上,對令尹孫叔敖及眾卿大夫分析道,“范蠡隱退,是越國一大損失。文種雖賢,然觀其政令,與越人舊勛頗有齟齬。勾踐猜忌,已露端倪。”
孫叔敖頷首道:“大王明見。越國新得吳地,需時間消化。此時其重心在東,無力大舉西進。我軍在淮水增兵,勾踐必派兵應對,此乃牽制之策。我軍真正發力之處,當在中原!”
“不錯!”楚莊王眼中精光一閃,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鄭國的位置,“晉國趙朔,內有權臣掣肘,外有越國崛起之擾,正是我楚國揮師北上,與晉爭霸的天賜良機!鄭國首鼠兩端,多年搖擺于晉楚之間,今次,寡人要徹底打斷它倒向晉國的脊梁!”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楚國這臺戰爭機器迅速高效地運轉起來。公元前598年春,楚莊王親率大軍,以鄭國“貳于晉”為借口,大舉北伐。楚軍兵鋒銳利,連戰連捷,很快便包圍了鄭國都城新鄭。
鄭襄公一面組織軍民拼死抵抗,一面連派使者,星夜兼程,向盟主晉國求救。告急的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向晉國都城新絳。
新絳的晉國朝堂,此刻正陷入激烈的爭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