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窗戶上的霜比昨日更厚了一些。傅星緩緩推開窗戶,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如同被誰隨意撒了一把碎鉆一般,晶瑩剔透,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傅星好奇地伸出手指,輕輕按在冰花上,瞬間,一股涼意順著指縫鉆入骨縫,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他縮了縮手,從口袋里摸出了陳陽給他的月牙鋼片。這鋼片小巧而鋒利,他小心翼翼地用它在冰花上刮出了一塊透亮的圓形區域。
透過這個圓形的透明區域,傅星看到了家屬院那排老槐樹。老槐樹枝椏上堆積的雪,在晨光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粉色,宛如滿地盛開的桃花,美不勝收。
往車間走時,帆布包帶蹭著肩膀,里面的花布和鞋油硌得恰到好處。傅星摸了摸口袋里的蛤蜊油,鐵盒邊緣被體溫焐得發潮,昨晚特意找了塊紅綢布包著,免得蹭臟了里面的襯里。
車間那扇厚重的鐵門,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推開,只留出一條窄窄的縫隙。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陣低沉而持續的沙沙聲,如同一陣輕柔的微風,悄然從門縫中飄出,鉆進了傅星的耳朵里。
這聲音,是銼刀與金屬相互摩擦所發出的特有聲響。傅星心中一動,他知道,陳陽肯定已經在車間里了。
他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朝著那扇半掩的鐵門走去,生怕自己的腳步聲會打破這片刻的寧靜。當他走到門口時,果然看到了陳陽的身影。
陳陽背對著門口,正蹲在鐵砧旁邊,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中的工具。他的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的工裝,后領處沾著一點白色的霜花,宛如一片尚未融化的雪花,靜靜地停留在那里。
傅星緩緩地靠近,目光落在了陳陽手中的那塊黃銅片上。只見他用一把細銼刀,極其細致地修整著黃銅片的邊角,每一刀都顯得那么精準而小心翼翼。隨著銼刀的移動,銅屑如細沙般簌簌地落下,堆積在陳陽的腳邊,仿佛一小撮金色的粉末。
“早。”傅星把帆布包往鐵架上掛,掛鉤上還留著昨晚焊槍灼出的黑痕。陳陽回過頭,眼角的霜化成了水,順著顴骨往下滑,他抬手用袖口蹭了蹭,“早,今天車偏心軸,圖紙在案臺上。”
傅星瞥了眼案臺,圖紙旁壓著個搪瓷缸,里面的熱水冒著白氣,杯沿結著圈薄冰。他忽然想起自己包里有包紅糖,是母親托人帶來的,說是“冬天喝了暖”,早上出門時順手塞了進來。
陳陽小心翼翼地將銼好的銅片放入量具中,然后瞇起眼睛仔細觀察銅片與量具之間的間隙。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嗯,還差兩絲。”接著,他毫不猶豫地拿起銼刀,準備繼續打磨銅片。
與使用焊槍時相比,陳陽此時手腕轉動的弧度顯得更加柔和,仿佛他手中的銼刀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需要用心去雕琢。
在銼刀與銅片的摩擦聲中,陳陽繼續說道:“昨天那批軸承外套,檢驗科說精度已經足夠了,老張讓我們再多測二十個。”
一旁的傅星聽到陳陽的話,隨口應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然而,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陳陽手邊的杯子上。
那是一個普通的玻璃杯,杯口冒著絲絲熱氣,水汽中似乎還裹挾著淡淡的茶味。傅星定睛一看,發現那是最便宜的大葉茶,這種茶葉口感苦澀,遠不如其他名貴茶葉那樣香醇可口。
開機床前,傅星往陳陽的搪瓷缸里舀了勺紅糖,砂糖粒沉在杯底,慢慢暈開圈淺褐的云。“看你總喝濃茶,”他假裝整理工具,“這糖治燒心。”陳陽端起杯子晃了晃,紅糖沒化透,杯壁上沾著幾粒,他低頭抿了口,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第一批偏心軸下機時,傅星發現自己的車床卡盤有點松。他往扳手孔里插扳手,指腹蹭到里面的鐵銹,刺得皮膚發疼。陳陽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旁邊,手里捏著半截蠟燭:“燒化了滴進去,銹就不卡了。”他把蠟燭往爐火上湊,蠟油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鐵砧上凝成小珠子。
傅星蹲在旁邊看他用螺絲刀把蠟油往孔里捅,陳陽的袖口卷到小臂,藍秋衣的邊緣磨得起了點毛。“昨天的手套呢?”傅星忽然問,陳陽手上的裂口又深了些,像凍裂的河床滲著血絲。“在工具箱里。”陳陽頭也沒抬,“干活礙事,等歇著再戴。”
歇工吃早飯時,傅星從包里掏出個鐵皮飯盒,里面是母親腌的蘿卜干,用油炒過,還臥了兩個荷包蛋。“我姐寄來的,”他把飯盒往陳陽面前推,“你嘗嘗。”陳陽正啃著窩頭,聞言抬起頭,睫毛上沾著點窩頭渣,像落了層細麥麩。
飯盒沿燙得很,陳陽捏著邊緣轉了半圈,夾起塊蘿卜干放進嘴里。傅星看著他咀嚼的樣子,忽然發現他右邊虎牙缺了個小角,大概是小時候啃硬東西硌的。“有辣椒。”陳陽喉結動了動,耳根慢慢泛起紅,像被爐火烤熱的鐵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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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后擦車窗時,傅星故意把自己的擦布往陳陽那邊遞。布角掃過陳陽手背,他像被燙著似的縮了縮手,傅星趁機說:“我給你擦擦鞋吧?昨天看你鞋油沒擦勻。”陳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新皮鞋,鞋頭沾著點銅屑,泛著青黑的銹色。“不用。”他往工具箱里塞擦布,“我自己來就行。”
傅星沒再堅持,轉身去鍋爐房打水。鐵皮桶撞著臺階叮當作響,他聽見身后傳來車床啟動的聲音,比平時慢了半拍,像誰的心跳漏了一拍。鍋爐房的老王正用鐵釬捅煤,看見他就笑:“小陳今早幫我修了水壺,那孩子手巧,漏的地方焊得比新的還結實。”
傅星提著熱水回來時,陳陽正往他的工具箱里塞東西。見他進來,手忙腳亂地合上箱蓋,耳尖紅得像被爐火燎過。傅星假裝沒看見,把熱水倒進搪瓷缸,卻發現缸底沉著幾粒沒化的紅糖,杯壁上多了圈新的茶漬,比剛才深了些。
下午車到第十七個偏心軸時,車床忽然發出刺耳的怪響。陳陽幾步跨過來關了電閘,彎腰看變速箱:“齒輪卡了。”他往里面倒了點機油,用螺絲刀扒拉著齒輪,油星濺在工裝褲上,暈開片深色的云。傅星蹲在旁邊遞抹布,看見他指甲縫里嵌著黑油,和昨天的木渣混在一起,像藏了片深冬的泥地。
修完車床,陳陽的袖口沾了不少機油。傅星從包里掏出塊新肥皂,是檸檬味的,和上次那塊一樣,紙包裝上的小雛菊被體溫焐得發皺。“拿去洗吧,”他把肥皂往陳陽手里塞,“鍋爐房的水還熱。”陳陽捏著肥皂站了會兒,忽然轉身往鍋爐房走,步伐比平時快了些。
傅星趁機打開陳陽的工具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扳手和量具,最底層壓著雙藏藍色棉手套,正是他昨晚給的那雙。手套被疊成了方塊,邊角壓得平平整整,像從來沒戴過似的。他往里面塞了盒蛤蜊油,鐵盒上的紅綢布露了個角,像朵沒開完的花。
陳陽回來的時候,手上還帶著些許水汽,那是他剛剛洗過手留下的痕跡。他的虎口處有一道裂口,雖然已經被肥皂水洗過,但還是微微泛著潤紅,看起來有些刺痛。然而,他似乎并沒有在意這一點,而是徑直走向了傅星,拿起了車刀。
他仔細端詳著車刀,然后說道:“剛才我看到你車刀的角度不太對,這樣很容易導致崩刃。”說著,他將一把新磨好的車刀遞到了傅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