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晨光帶著點涼意,斜斜地掃過車間的鐵皮屋頂,在地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光斑。傅星到的時候,陳陽已經蹲在新機器旁了,藍色工裝的褲腳沾了圈白霜,像是從草窠里剛鉆出來。
“來了。”陳陽抬頭時,額前的碎發跟著動了動,手里捏著塊抹布,正細細擦著鏜床的導軌。金屬表面被擦得發亮,能照見兩人模糊的影子,像嵌在鋼鐵里的畫。
傅星放下帆布包,湊過去看。這臺新型鏜床比老車床高出半截,漆著銀灰色的漆,齒輪箱上的銘牌還帶著嶄新的金屬味。“真沉啊。”他伸手碰了碰溜板箱,指尖傳來冰涼的厚重感,“昨晚沒睡好,總想著它長啥樣。”
陳陽的抹布在刻度盤上打著圈:“我也是,半夜醒了兩回,摸黑看了會兒圖紙。”他從口袋里摸出個牛皮紙包,打開來是兩個白面餅,邊緣烤得有點焦,“我姐今早烤的,就著咸菜吃。”
傅星咬了口面餅,麥香混著炭火的焦氣漫開來。他看見陳陽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鉛筆,筆桿上纏著圈膠布,是上次他摔斷的那支。“筆修好了?”陳陽低頭抿了口熱水,喉結動了動:“找隔壁大爺纏的膠布,還能用。”
當車間門口傳來一陣拖拉機的突突聲時,原本有些嘈雜的車間突然安靜了下來。工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口。只見老王領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師傅走了進來。
這位高個子師傅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樸實無華。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褂子,那褂子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但卻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褶皺。袖口處別著一塊藍色的布帕子,顯然是用來擦拭汗水和油污的。他的手背青筋凸起,猶如老樹根一般盤根錯節,顯示出他多年勞作的痕跡。
“這是李師傅,廠里最好的鏜工。”老王拍了拍李師傅的肩膀,向大家介紹道,“你們倆可要機靈點,好好跟著李師傅學手藝。”說完,老王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兩個年輕工人,眼神中透露出對他們的期望。
李師傅沒多說話,從工具箱里拿出副手套戴上,指關節在帆布手套里顯得格外突出。他先給機器通了電,電機啟動的嗡鳴聲里,能聽見齒輪咬合的細微聲響,像春蠶在啃著帶露水的桑葉。
“先看我操作。”李師傅的聲音仿佛被機器聲掩蓋了一般,有些沉悶地傳來。他的雙手熟練地握住進給手柄,輕輕一轉,溜板箱便如聽話的孩子一般,平穩地向前移動著。
隨著刀具的切削,鐵屑如銀色的卷須般纏繞在刀具上,然后簌簌地掉落下來。這些鐵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微弱的金屬光澤,仿佛在訴說著它們曾經的堅韌。
傅星的目光被這些鐵屑吸引住了,他凝視著它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后山的松針。那些松針也是如此細長的形狀,只是它們沒有鐵屑的金屬冷光,而是沾著草木的潮氣,散發著自然的氣息。
松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與鐵屑的簌簌掉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是大自然的饋贈,一個是工業的產物,卻在這一刻因為相似的形狀而產生了奇妙的聯系。
陳陽站得離機器近些,睫毛上落了點細小的鐵末,像沾了層碎雪。他手里的鉛筆在小本子上飛快地畫著,把李師傅的每一個動作拆解成線條,哪個手柄轉幾圈,哪個開關按幾下,都標得清清楚楚。
輪到傅星試手時,他的手心直冒汗。握住手柄的那一刻,忽然想起陳陽昨晚教他的訣竅:“別怕,就當是在地里刨土,勁兒得勻。”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轉動手柄,刀具接觸工件的瞬間,發出刺耳的嘶鳴,鐵屑濺在護目鏡上,噼啪作響。
“進給快了。”李師傅在旁邊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傅星趕緊調整,手腕的勁兒剛卸下來,就覺得胳膊被輕輕碰了下——是陳陽用肘尖頂了他一下,眼神往刻度盤上瞟。傅星這才發現進給量的指針偏了半格,趕緊調回來。
等陳陽操作時,傅星才明白什么叫“穩”。他的動作不快,卻像按圖紙走的似的,每一步都卡得剛剛好。李師傅抱著胳膊站在旁邊,煙卷在嘴角動了動:“這小子,手挺準。”鐵屑落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一堆,像撒了把碎銀子。
中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工地上,工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準備稍作歇息。傅星也不例外,他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從口袋里掏出母親給他準備的糖包,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去。
糖包的外皮酥脆,內餡香甜,一口咬下去,糖汁瞬間在口中四溢開來。傅星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沒有注意到糖汁已經順著嘴角流了下來。當他意識到時,連忙抬起手背,想要擦掉這尷尬的一幕。
就在這時,陳陽走了過來,他看到傅星的窘態,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笑意。他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藍布帕子,遞到傅星面前。
傅星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塊帕子,這不是早上李師傅別在袖口的那塊嗎?怎么會在陳陽手里?還沒等他開口詢問,陳陽便解釋道:“李師傅給的,讓擦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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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星感激地接過帕子,仔細端詳起來。這塊藍布帕子雖然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凈,上面還帶著一點淡淡的肥皂味。他用帕子輕輕擦拭著嘴角的糖漬,那股淡淡的堿香讓他感到一陣清爽。
“你覺不覺得,”傅星咬著糖包,忽然說,“這機器轉起來的聲音,像水在石頭上流?”陳陽正用鐵絲挑著鐵屑玩,聞言愣了愣,鐵絲上的鐵屑晃了晃:“有點像。特別是慢進給的時候,沙沙的。”
兩人靜靜地靠著墻根坐著,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們的腳上,仿佛給這寒冷的冬日帶來了一絲溫暖。傅星注意到陳陽的鞋跟已經磨掉了一塊,露出了里面的布底子,就像一只受傷的鳥兒,讓人不禁心生憐憫。
傅星看著陳陽的鞋子,突然想起自己家里有一雙新的布鞋,是父親買給他的,但是尺碼有點大。他心想,這雙鞋或許正適合陳陽。
“我家有雙新布鞋,我爸買大了,你試試?”傅星輕聲說道,他的聲音在這安靜的氛圍中顯得格外清晰。
陳陽抬起頭,看著傅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猶豫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表示愿意試試。
傅星回憶起那雙鞋的樣子,它被放在廂房的柜子上,藏青色的燈芯絨面,看上去非常結實。他想象著陳陽穿上這雙鞋的樣子,應該會比現在的鞋子更舒適一些。
陳陽的腳往回縮了縮,鞋跟在地上蹭出點灰:“不用,我姐說這周末給我納雙厚底的。”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鐵盒,打開來是半盒咸菜,油汪汪的,里面摻著點芝麻,“我姐腌的芝麻咸菜,就餅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