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第一夜,陳默幾乎徹夜未眠。
隔壁夫妻下夜班回來的吵鬧聲、走廊里徹夜不息的腳步聲和咳嗽聲、樓下夜市喧囂的余波、老鼠在天花板夾層里窸窣奔跑的動靜、以及空氣中那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和陌生感……所有的一切都像細密的針,不斷刺戳著他的神經。鐵架床稍微一動就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身下的舊床單也無法給他任何安全感,只覺得有無數看不見的小蟲在爬。
天剛蒙蒙亮,他就從床上爬了起來,眼眶深陷,頭痛欲裂。公用廁所門口已經排起了隊,他等了很久,才得以解決生理需求,并用冰冷刺骨、帶著鐵銹味的水胡亂抹了把臉。鏡子里的人,臉色蠟黃,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干了魂靈的軀殼。
生存的壓力,比清晨的寒意更刺骨。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疊迅速消瘦下去的鈔票,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必須立刻找到收入來源,任何來源!否則,他連這個三百五一個月的鴿子籠都將失去,徹底流落街頭。
他沒有電腦,沒有網絡。唯一能連接外部求職世界的通道,只剩下——網吧。
村子深處就有一家,招牌油膩昏暗,寫著“極速網吧”四個字。推開厚重的、臟得看不清原本顏色的門簾,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煙味、泡面味、汗臭味、腳臭味、以及機器過熱散發出的塑料焦糊味,混合成一種極具攻擊性的、屬于底層娛樂場所的專屬氣息。
大廳里光線昏暗,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老舊的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各種游戲光效和影視畫面。大多數機位上坐著的人眼神迷離,叼著煙,大聲叫罵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空氣煙霧繚繞,鍵盤鼠標噼啪作響,夾雜著各種臟話和呼喊。
陳默窒息了幾秒,才硬著頭皮走到前臺。網管是個打著唇釘、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的年輕人,機械地報著價:“臨時卡,押金十塊,一小時四塊,包夜二十。”
價格讓陳默的心又抽搐了一下。他遞過一張十元鈔票,換來一張油膩的磁卡和一個機位號。
他找到那個位于最角落里、鍵盤縫里塞滿煙灰和不明污漬的機位。坐下時,椅子發出危險的嘎吱聲。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承載著最后希望的磁卡插入卡槽,啟動了電腦。主機轟鳴著,像一頭疲憊的老牛,慢吞吞地加載著系統。
這段時間,對他而言每一秒都是奢侈的浪費。他環顧四周,看到旁邊一個頭發油膩、眼窩深陷的年輕人,正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瘋狂地敲擊鍵盤,屏幕上是一個他看不懂的、畫面絢麗的游戲。另一邊,一個中年男人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屏幕上還播放著模糊的視頻。
在這里,他是唯一的異類。別人來這里是為了逃避現實,沉浸虛擬;而他,卻是為了在虛擬中,尋找一絲現實生存的可能。
電腦終于啟動完畢。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瀏覽器,登錄求職網站。郵箱里依舊空空如也,只有幾封系統推送的垃圾郵件和無關緊要的新聞訂閱。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周圍令人不適的環境,開始新一輪的海投。這一次,他徹底放棄了所有門檻和專業限制。
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艱難地移動著。搜索關鍵詞從“硬件工程師”、“技術支持”,變成了“銷售專員”、“電話客服”、“網絡推廣”、“行政助理”、“倉庫管理員”、“保安”……甚至“學徒”、“雜工”。
每輸入一個關鍵詞,他的自尊心就像被鈍刀割掉一小塊。那些他曾經不屑一顧、認為毫無技術含量的崗位,此刻卻需要他屏息凝神,仔細閱讀要求,然后懷著卑微的希望,將那份單薄的簡歷投遞出去。
簡歷早已被他修改得面目全非。試圖突出所謂的“溝通能力”、“抗壓能力”、“學習能力”,將所有的驕傲和專業性深深掩埋。他甚至不敢再期望一份“正式”的工作,只要日結,只要包吃住,只要……能給錢。
時間在渾濁的空氣和焦慮的投遞中一點點流逝。機時費用像沙漏一樣提醒著他資金的流逝。他不敢多待,定了兩個小時的鬧鐘。
中午,他走出網吧,陽光刺得他眼睛發疼。他在路邊攤買了兩包最便宜的袋裝泡面,又去小賣部買了一個塑料飯盒和一個暖水瓶——這是他未來一段時間的主要餐具和熱水來源。
回到那間陰暗的隔間,他小心翼翼地撕開調料包,將面餅放進飯盒,走到走廊盡頭那個骯臟不堪的公用熱水器前接滿開水。然后端回房間,蓋上蓋子,利用那點可憐的熱度將面燜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