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僵硬地在主位上坐下。她挺直了背脊。那是她身為商界女強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哪怕內心已經是一片驚濤駭浪,她也試圖用這副堅硬的外殼,來維持住自己最后的體面。
她率先開口,聲音因為極力的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和干澀:“楊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若是來看沈家笑話的,恐怕要讓公子失望了。我沈家,還沒倒。”那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格外的重。像是在說給你聽,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你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那份溫和與從容,在這個愁云慘淡的正廳里,顯得格格不入,也顯得格外的刺眼。
“沈小姐誤會了。楊某此來,特來拜會沈老爺。”你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她那張憔悴的臉,語氣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沈老爺是病了吧。”你輕輕地搖了搖頭,仿佛在為沈家的不幸而感到惋惜。
然后,在沈璧君那愈發警惕和疑惑的目光注視下,你緩緩地從懷中摸出了一枚銅錢。那是一枚在市面上隨處可見最普通的銅錢。因為流通的時間久了,邊緣已經被磨得有些光滑。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銅錢的兩端,對著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沈小姐,在下無意冒犯沈府。只是想和你,聊聊經商的感悟。比如,這一個銅板,它的銅料的成色,它自身的重量,到底有多大價值?你覺得呢?”
沈璧君徹底愣住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設想過無數種你可能的開場白,或是居高臨下的嘲諷,或是虛情假意的安慰,或是赤裸裸的商業威脅。但她唯獨沒有想到,在這個她的家族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刻,你這個來自競爭對手陣營的神秘男人,竟然會問她一個如此荒謬、近乎于戲耍的問題。一股巨大的屈辱感與憤怒瞬間沖上了她的頭頂。
但她畢竟是沈璧君,是那個曾經在江南商界翻云覆雨的女人。她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用她那個已經被商業邏輯武裝到牙齒的大腦飛快地思考著。她冷冷地開口,聲音如同寒冰:“一枚銅錢的價值?自然是由市場決定。若天下太平、百業興旺,則銅錢堅挺。若戰亂四起、民不聊生,則銅錢貶值如土。這是最基本的供需之理。楊公子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和我探討這個嗎?”
她的回答堪稱完美,滴水不漏,充滿了一個成熟商人的理智與驕傲。
但是,你卻笑了,搖了搖頭。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回答錯誤問題的固執孩子,充滿了憐憫與不屑。
“你說得都算對,但都不夠對。”你的聲音依舊溫和,卻落在沈璧君的耳中,如同驚雷。
你將那枚銅錢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用食指點了點上面那幾個模糊的字樣:“一枚銅錢的價值,不在于它的銅,也不在于它的重。而在于,它上面刻著‘建武通寶’這四個字。在于,它是大周皇朝的官錢,是女帝陛下賦予了它價值。沒有了這四個字,它就是一塊不值錢的廢銅。”
你的目光終于從銅錢上移開,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那眼神溫和不再,只剩下如同深淵一般的冰冷與戲謔:“沈家的絲綢,也是一個道理。它的品質固然上乘,但它真正的價值,在于它是‘皇家貢品’,是朝廷賦予了它尊貴。現在,宮里不再需要它了。沈小姐,你覺得,你手中那些精美的絲綢,和這塊廢銅,又有什么區別呢?”
轟——!沈璧君的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裂了。她的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徹底、如此之莫名其妙。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商業上的競爭,而是一場來自權力頂端的政治絞殺!她那引以為傲的商業頭腦,那無往不利的商業手段,在這種不講任何道理的絕對權力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她那副強行支撐起來的鎧甲,終于在這一刻寸寸碎裂。她的身體再也無法保持挺直,猛地癱軟了下去,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一滴晶瑩的淚珠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從那空洞的眼眶中滑落。她抬起頭,用一種混雜著恐懼、絕望與極度不解的破碎眼神看著你,用盡全身的力氣,問出了那個她最想知道的問題。她的聲音破碎而顫抖,帶著一絲絕望的哀鳴:“你……你到底是誰?”這是一個戰敗者對勝利者身份的最后質詢,是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女強人在精神徹底淪陷之前,發出的最后不甘。
那是一場在徹底的毀滅之后所給予,一場名為“希望”的更深層次的精神征服。亦是你在將她從商業女家主的寶座上親手推下之后,又向她那雙沾滿了塵埃的手中,遞上了一副嶄新的、完全由你所掌控的鐐銬。
你臉上那溫和的笑容反而愈發濃郁。你緩緩地站起身,將那枚剛剛作為“兇器”、徹底摧毀了她信仰的銅錢重新收回袖中。你的身子微微前傾,對著她輕輕地擺了擺手,那姿態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你的聲音輕柔得近乎于耳語:“沈小姐還需堅強些。在下,只是一個在新生居里混口飯吃的人,做不得多大的主。”
這句話如同一瓢冷水,澆在了沈璧君那顆滾燙而混亂的心上。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荒謬。混口飯吃的人?一個“混口飯吃”的人,能一言之間斷絕沈家與皇室數十年的聯系?一個“做不得主”的人,能在十幾天之內讓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灰飛煙滅?
這是如此的囂張!
又是怎樣的羞辱!
一股新的、更加絕望的怒火在她的胸中燃起,但那火焰卻如此微弱,甚至無法讓她那癱軟的身體重新坐直分毫。她只能用那雙破碎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仿佛要將你的偽善看穿。
你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憤怒,又將那枚銅錢拿了出來,在指尖輕輕地拋了一下:“其實吧,這枚銅錢,沒有了朝廷的那四個字,也可以用。而且,在亂世,一樣可以很貴重。只要把它熔了,鑄造成鋒利的箭矢;或者將它拉成細絲,變成安東府那張可以日行八千里的電報網上的銅絲。它的價值,就不止是這枚銅錢的面值了。”
你頓了頓,看著她那張愈發茫然的臉,用一種更加輕描淡寫的語氣,為這場精神上的公開課做出了最后的總結:“就像吃飯,沒有了筷子,可以拿勺子,可以拿叉子。換個吃法,罷了。”
死寂。整個正廳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沈璧君呆呆地看著你,她的大腦在瘋狂地運轉著,試圖理解你這番話背后那個無比冰冷而殘酷的商業邏輯。箭矢、銅絲,沒有了皇權賦予的象征價值,就回歸它作為原材料的使用價值。她的絲綢,沒有了“皇家貢品”的光環,就只是一匹布——但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布!